我已經在天真地考慮著要讓音樂成為我終生的事業,直到冷酷無情的現實讓我的想法落空,我才不得不以一名學徒工匠的身份去幫我父親打點生意。那時我剛剛離開公立學校不久。以前,每當店裏人手不夠的時候,我就得去充個數,搭把手,因此對這活兒還算比較熟悉。
這是一項令人厭惡的工作,拆開舊家具的填充物,換上新的又重新裝回去。可憐的學徒們在令人窒息的漫天灰塵中工作,那些被帶到店裏的舊床墊是多麼的破爛啊!不管是有害還是無害的細菌,都在這些舊床鋪上留下了痕跡。怪不得家具裝潢商都活不長。但我很快便在我的工作中發現了愉快的方麵:個人品位和對藝術的感覺在此都是十分必要的,而且這份工作與室內裝修也並非毫無相通之處,一方麵它能夠讓我參觀到一些富有的家庭,另一方麵也可以增長我的見識。到了冬天,就基本上無事可做了。那麼這個空閑時間,我自然是全身心地投入到音樂當中。當我成功地通過了熟練工測試之後,我父親就想去承攬同行的其他生意,我完全理解他的意圖,但就我內心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並不是怎樣提高我的技術水平,而是如何搞好我的音樂學習。這麼一來,我隻好選擇待在我父親的工作間裏,因為比起在其他老板那裏工作,我有更多的自由來支配我的空閑時間。
“通常在一個管弦樂隊裏,小提琴總是泛濫,但中提琴永遠難求。”
直到今天,我都十分感激德紹爾教授為我提供的這句座右銘,並輔導我轉型成了一名中提琴手。當年,林茨的音樂事業的發展可以說是達到了一個引人注目的高度,奧古斯特·古勒裏希是音樂社的負責人,作為李斯特的信徒和理查德·瓦格納在拜羅伊特的合作人,古勒裏希是林茨音樂界當之無愧的領導者,這也使之招致了許多誹謗,有的人甚至把音樂社說成是“土包子的集會”。每年音樂社都要舉辦三場交響音樂會和一場特殊音樂會,通常是唱詩班還有管弦樂隊配合表演。我母親雖然有著卑微的出身,但她也熱愛音樂。她幾乎從不錯過任何一場類似的演出。當我還是小孩兒時我就被我母親牽著去看音樂會了,母親會為我現場講解。當我開始精通幾樣樂器的時候,我對這些音樂會的鑒賞力和理解力也自然就提高了。我的最高目標是成為一名管弦樂隊裏的演奏者,演奏中提琴或者小號都行。但是目前,對於忙於改造布滿灰塵的舊床墊和糊牆這種活的我來說,這仍然是個問題。
那些年,我父親得了許多家具裝潢商通常都會染上的職業病。一次慢性肺炎發作讓他在床上躺了將近6個月,我不得不一個人到作坊去工作。如此一來,便有兩件事情並列出現在我年輕的生命中:一樣是工作,它喚醒了我的力量甚至是我的肺;一樣是音樂,這是我的摯愛。我從不曾想過這兩者會有任何聯係。然而它們的確有。我父親的一位顧客是省政府裏的官員,他負責管理歌劇院。一天他找上門來,想要我們幫他修理一套洛可可式家具的坐墊。這活兒完成以後,我父親吩咐我把坐墊送到歌劇院。舞台監督指引我來到舞台,叫我把墊子重新安到家具上。當時,台上有一場排練正在進行,我不清楚他們演的是哪一出,但想必這是一部歌劇。我仍然記得,當我置身舞台之上,站在這些歌唱者的中間,我立馬就感受到了一種非凡的魅力。猶如脫胎換骨般,我平生第一次重新認識了自己。
劇院!一個多麼美妙的世界!表演者神采煥發地站在台上,衣著華麗而整齊。他們在我眼中就像來自另一個星球的生命。他們演唱得如此輝煌,以至於我都無法想象,這些人竟也能像普通人那樣講話。管弦樂隊對他們強有力的聲音作著回應,我佇立在這個為人們所熟悉的場所,此時此刻,音樂迄今對我意味的一切似乎已不再重要,隻有將舞台聯係起來,才能使音樂達到一個更高、更莊重的境界,達到想象的極致。但是身處此地的我,這麼一個可憐的小家具裝潢商,卻正忙活著給一套洛可可家具裝墊子,多麼可悲的工作!多麼不幸的存在!戲劇,那隻是我曾經搜尋過的字眼。演出和現實開始在我的意識裏變得混亂。那個一頭亂發,套著圍裙,卷著襯衫袖子,顯得其貌不揚的小夥子,正站在舞台側麵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笨拙地倒騰著他的家具墊子,好像在為他的存在做著辯護——難道他真的隻是一個窮苦的家具裝潢商?一個可憐的、被人鄙視的傻子?一個為了生計四處奔走,被當成活梯一樣擺來擱去的下人?如果那個小家具商拿起他的工具走向舞台前排的腳燈,那他絕對會顯得從容不迫,他會跟從著樂隊指揮的手勢唱出屬於自己的樂章,而這隻是為了要向坐在劇院正廳前排的觀眾們證明,他敢於拒絕那個謹小慎微的世界,事實上,他並不真正是那個蒼白消瘦,來自克萊姆大街一個家具作坊的店小二,在這個劇院的舞台上,他也能擁有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