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茫茫的青海湖(3 / 3)

一個身材優美的藏族婦女正向湖邊走來。

月光下,那有點兒類似舞姿的形影急速地向前移動著。湖岸上發出沙沙的足音。

她顧不得看路,不停地向遠方張望。她顯然已經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跌跌撞撞地、像是為了追尋什麼,從天涯來到了海角。

地麵上還是沒有一絲兒風,湖麵也還是那樣平靜。她的腳步更加淩亂了,像是迎著暴風雨在泥濘中拚命地奔走。

她驀地站住了,同時輕輕地“啊”了一聲。望見了!她終於望見了!是她親昵地叫過多少次“宕桑汪波”的那個人。不,他不是宕桑汪波,也不是六世達賴,他是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站在湖邊的巨石上,像一隻遠征的鷹墜落在陌生的山岩。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隻有一種似夢非夢的感覺。

在人生的旅途中,他剛剛邁步不久,走了不長的一段路程,卻已經累了,累極了,麻木了。他覺得連拔一棵草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的嘴角上掠過一絲淡淡的苦笑。他想,他的一切怨苦,都是由愛而生。如果心中沒愛,他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裏,站在這個進退不得的地方。但他並不後悔,如果各處都沒有愛美之心在跳動,還算什麼人間!

他對山川的愛,對善良的人們的愛,對人間的愛,凝聚成了對一個人的愛。在這什麼也不準他再愛了的時刻,他突然喊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於瓊卓嘎!”

同時,一個蒙麵人從他的背後躥上來,將他狠狠地猛推了一把。

平靜的湖水裏,仿佛砸進了一座雪山,浪花驚呼著四散奔逃……

已經離他不遠的那個女人,幾乎與浪花同時發出了驚呼。已經晚了!僅僅晚到了一步,晚叫了一聲,但卻永遠無法追回,無法彌補了!

她走了那麼長的路,雪山、冰河、森林、草地、陡坡、深穀……一天一天,一步一步,滿心有燃不盡的火,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當聽到一個好心的衛兵悄悄指點她到湖邊來找倉央嘉措的時候,她就顫抖了。而此刻,她完全癱軟了。她跌倒在地上,用纖弱的手臂支撐著身子,怎麼也爬不起來了。

湖水又恢複了平靜。水中的月亮又露出了安詳的麵容。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

月亮的周圍,星星的間隙,岸邊的草叢中,魚拱的氣泡裏,雙棲的鳥翅上……都回蕩著一個女人的心音。

天地萬物都在傾聽著她的訴說,都在收藏著她的情話。

這是於瓊卓嘎對倉央嘉措的和著熱淚的訴說——無聲的心靈的傾瀉:

我來了,你卻去了……你沒有來得及看到我的身影,我卻趕上了為你送行!你寫給我的最後的詩,是央宗阿媽送到的。她向龍夏證實了我的確是你的情人。龍夏放了我,我便直奔拉薩,你竟早已踏上了去京城的路途。我對著布達拉宮哭了一場,順著你的腳印趕來。

我知道你在想我,多謝你一直記著在遠方還有一個也想念著你的女子。

我始終喜愛詩歌,雖然不會寫,但愛聽。每聽到一首好詩,就覺得有一種火辣辣的東西在激蕩著我的胸懷,衝擊著我的心靈。

這幾年,我再沒能見到你,但是常聽到人們唱你的詩歌。這是我最大的幸福,最甜美的享受。

你的詩,是清泉,是甘露。詩中跳躍著一顆像金子、像水晶一樣的心。

你的有些詩,是為我寫的,這隻有我們兩人知道。

……

我們的相識,是我的榮幸。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短暫,但在我的心靈深處卻留下了無比美好的記憶。想到你,我就覺得我這一生沒有白過。

記得嗎?那年的此時此刻,我們在幹什麼?那是一個多麼快活的夜晚!我們一起唱著,笑著。你那開懷的笑聲,若是能始終伴隨著我,該多好啊!

……

龍夏老爺把我抓回去以後,你的心上一定長出來一棵悲哀的大樹。那飽含著苦汁的葉子是飄落不盡的。

我沒有主意,沒有辦法,隻得順從命運的安排。

我已經不是純潔的姑娘了……肉體上,我們都不是純潔的……狼可以吃掉人的肉體,卻叼不去人的感情。我們的肉體可以被馱到別人的馬鞍上,被鎖上刑枷,被扔進泥塘,被強製,被霸占,被欺騙……但我們的心總是溶合在一起,像奶和水,鹽和茶……

每到正月十六這一天,我都默默地祝賀你的生日,總想采一束野花來供奉你,從遙遠的地方獻給你。可惜你的生日太早,是一個沒有鮮花的季節。我隻有在心上開一朵無形的花,鮮紅鮮紅的,悄悄地為你吐露著芳香。

你需要什麼,我都能奉給。你給了我那麼多,我能為你做點兒什麼呢?我們相隔得太遠了!

我常在夢中看見你向我走來,我對你說:“好好地看看我吧!”我向你伸開了兩臂……唉,每到這時候夢就醒了。

……

聽到你的遭遇,我憤憤不平。我時常想到確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心裏難過極了。都怪我不好,不該影響你……

好在你早已不介意個人的榮辱了。因為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一個晚上成為英雄,一個早上又成為“罪犯”的人,已經夠多的了。

……

讓湖水洗淨人間沾染給我們的一切汙垢吧,讓這青色的聖水來解除我們愛的幹渴吧,讓我們手拉手走進湖中的月宮吧,讓倉央嘉措和於瓊卓嘎,像詩歌和民眾一樣永不分開吧!

於瓊卓嘎挺起身來,拍了拍彩色“邦典”上的塵土,走到倉央嘉措剛才站過的地方,望著湖中的明月撲了下去……

茫茫的青海湖上久久地回蕩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倉——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