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戩心想,自己到了晚年,不知道是不是會變得和這個僧人一樣呢?如果變成了和他一樣的人,不知那時自己的心裏是會遺憾還是會寧靜呢?看這僧人麵容枯槁,似乎已經早就沒有了喜怒哀樂,他的人生又曾經經曆過怎樣的故事呢?他是否也如自己一般,是因為看過了太多悲傷的故事,才看破紅塵的呢?蘇戩輕歎口氣,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尚且過不好,誰又能顧及到別人呢?他最後看了僧人的背影一眼,就走進了寺廟中。
廟裏,一個主持老和尚正在給幾個年輕和尚講經。蘇戩來到老和尚的身旁,剛要開口,卻見老和尚揮揮手,示意他在旁邊等候。蘇戩不敢怠慢,就坐到了旁邊的墊子上,跟著這些僧人一起聽老和尚講經。這寺廟在山林之上,偶爾能聽到外麵的鳥叫蟲鳴。除了木魚聲,講經聲,就再也聽不到什麼聲音了。那岌岌可危的清政府也好,那致力推翻舊社會的革命黨也好,那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也好,在這裏完全體現不出半點。仿佛這寺廟裏千百年前如何,千百年後仍是如何。紅塵是什麼,不過是海市蜃樓罷了。
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啊!遠離了紛擾,遠離了爭鬥,天下如何誰在乎?蘇戩安靜聽著主持的講經。主持將的不過是佛經中的一些佛祖及佛祖的弟子們的故事。佛門的故事十分有趣,充滿了各種因果循環的邏輯,這些邏輯恰恰是大自然的天道輪回。蘇戩很喜歡聽這樣的故事,因為在故事裏,惡人都得到了惡報,善人最後都得到了好的解脫。就算善人死了,也是去了西天成佛,善莫大焉。
蘇戩在想,不知道現實生活中,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呢?自己的生母雖然被逼死了,但也許她死後就去了極樂世界享福了呢。而且在那樣的時代裏,死了要比活著更輕鬆。蘇家雖然做了許多惡事,但是蘇家現在也早已沒落,更何況還出了他這樣的逆子,這算不算是報應呢?至於他自己,他不想害任何人,但他的出生就害了他的生母,他的愛情又害死了一個正當好年華的女孩子,他的存在也害得河合仙忍辱負重,日後,他是會得到善報,還是惡報呢?如果說他的出生就是惡,那麼他從小到大遭受到的痛苦和虐待,或許就是上天給的報應嗎?倘真如此,那麼他得到的報應也夠多了,不知道有沒有抵消了他的罪孽啊。
主持講完經後,才問蘇戩:“我剛剛聽到施主在外麵說你想出家?”蘇戩點頭,“還望大師接納!”主持問他:“你的六根可清淨了?你確定自己可以接受剃度,從此皈依我佛嗎?”蘇戩點點頭,“我確定。我已經看破一切,現在隻求大師能給予解脫。”“好吧。”主持囑咐一個年輕的僧人去準備受戒儀式,並讓蘇戩在一旁稍作等待。過了一會兒,僧人端來剃度需要的用品,主持便開始為蘇戩剃度了。
蘇戩跪在墊子上,雙手合十看著佛祖,他的煩惱絲在主持的手中紛紛飄落。從今往後,他就與凡塵徹底隔斷聯係了。主持又拿著香開始為蘇戩受戒。蘇戩感受著來自頭頂的疼痛,每痛一次,就割斷了一層他的牽絆。從此情也好,愛也好,貪也好,怒也好,都隨他遠去。他就要獲得真正的寧靜了。這一次他的出家比從前要徹底許多,他不但受了戒,還獲得了自己的法號“曼殊”。從此人間再也沒有蘇戩,隻有僧人曼殊了。
這一次出家,蘇曼殊心中平靜了很多。大概人隻有看得多了,才能放得多。一個人如果將塵世的一切都經曆一遍,他也能夠徹底看透了。平時不誦經的時候,他會安心作畫。他一直都很喜歡作畫,隻是很少有機會。時局動蕩,他總是不斷顛簸,能夠安靜下來作畫的時候簡直是少而又少。如今他呆在這小破廟中,望著遠山,望著山下紅塵,看著山林中的飛鳥鳴蟲,心中無限愜意。蘇曼殊將這一切都交付在了畫卷之中。在他的畫裏,飛鳥們自由自在遨遊在天空上,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這山石草木若是懂得人言,不知道會說出怎樣的故事,講出怎樣的經曆呢?
蘇曼殊每日與天地為伴,與花鳥為友,想來神仙也不過是如此了。當然,他與神仙還是有所不同的,神仙畢竟可以吞風飲霧,他卻不能,他是肉體凡胎,是要吃飯穿衣的。這破廟平時沒有人來,自然也就沒有香火錢。大家想要吃飽飯,就得出去化緣。有很多一直不堅定的小和尚因為受不了這裏的苦,都紛紛回家去了。漸漸的,蘇曼殊也有些堅持不下去了。而且在寧靜了幾個月之後,蘇曼殊又有些懷念外麵的凡塵。
後人常說,蘇曼殊是一個亦僧亦俗的才子,其實也的確如此。他在紅塵之中時,想著青燈古寺,在古寺之中時,卻又懷念紅塵。他總是一腳在紅塵之外,一腳又在人世之中,一直到人生的最後,他仍然處在僧與俗的中間。或許,僧與俗本就沒有什麼明確界限。既然一切都是幻相,那麼是僧是俗又能有多大區別呢?非要定個界限加以區分的話,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