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如此,順治把衝齡踐祚的康熙托付給了他們。但是,人並不是時時清醒,並不是時時自覺認識自己所處的地位,更不會想到自己是在代表一種什麼文化。盡管自己實際上時時處在某種文化的包圍之中,受某種文化的影響。這樣,便潛移默化、出人意外地發生了錯位。
這一切,似乎源於四大臣之一鼇拜的驕橫跋扈、居功自傲。鼇拜姓瓜爾佳氏,隸屬滿洲鑲黃旗,其人孔武有力、武藝高強,在太宗、世祖時期亦即清朝開國時期驍勇善戰、屢立大功,從護軍校累升至內大臣,位至公爵。他的性情極其專橫暴躁,加之居功,史載他“意氣淩轢,人多憚之”。
一個人的性情如何並不是釀成悲劇或喜劇的決定因素。然而如果一個人性情的發展,偶合或者影響了某種曆史的潮流(無論正逆),則至少成為可能“定位”的因素。而這種“定位”,往往並不是人們,甚至往往並不是他本人的初衷。
在輔政四大臣中,鼇拜位居第四。位居首位的索尼是四朝元老,居三的遏必隆是開國元勳額亦都之子,前者年老多病,後者庸懦附和,且二人與鼇拜同為兩黃旗,於是位居第二、又屬正白旗的蘇克薩哈就成了鼇拜的眼中釘。
為了拉攏兩黃旗大臣,打擊屬於正白旗的蘇克薩哈,康熙五年(1666年),鼇拜挑起了換地事件。
順治初年圈地時,多爾袞利用權勢將本應劃歸鑲黃旗的土地,劃給了自己的正白旗。事隔二十餘年,兩旗軍民已安生立業,鼇拜卻重提此事,“立意更換”。
戶部尚書、正白旗大臣蘇納海上疏:“土地分撥已久,且康熙三年奉有民間土地不許再圈之旨,不便更換,請將八旗移文駁回。”
鼇拜為達到自己的目的,於三月矯旨,開始硬行勘換地畝,在順治初年圈地惡政平息二十餘年之後,重掀圈地狂潮。
旗民驚懼,消息漸傳禁中。十一月,康熙問安之時,向祖母奏報了輔臣圈地擾民之事,遭到“太皇太後切責”,“事將中止”。恰在此時,直隸、山東、河南總督朱昌祚、直隸巡撫王登聯同時上疏,“請罷圈地”。他們痛切地指出,京東各州縣一聞圈丈,自本年秋收後周遭五百裏盡拋棄不耕,所謂“民地之待圈者,寸壤未耕,旗地之待圈者,半犁未下”,荒涼極目。且因“知舊業難守”,“有米糧者已糶賣矣,無積蓄者將輕徙矣”,“目前霜雪載途,懼填溝壑,將往奔他境,而逃人令嚴,誰容棲止?仍僦集本土,而人稠地窄,難以賃居。又有謂丁地相依,地去而丁不除,賦免而徭尚在,糊口無資,必虧課額”。婦子老幼,環泣馬前,無論旗民,怨聲鼎沸,士人千百,上書請停。現“京東各州縣旗民失業者不下數十萬人,田荒糧竭,無以資生,豈無鋌而走險者”?!
他們更加痛切地指出,換地之令“若果出自廟謨,臣何敢越職陳奏”?這完全是鼇拜矯旨背主所為!
與此同時,戶部尚書蘇納海以屯地難於丈量,正白旗不肯指出地界,鑲黃旗不肯受地等原因,決定撤回換地官員,“候明旨進止”。
鼇拜震驚暴怒,他深感事態的嚴重。雖然也許他並不知曉他本從個人恩怨、利益、權欲、野心出發,卻已不自覺地站到了曆史潮流的對麵,成為本民族守舊勢力、分權勢力、落後生產方式的代表。
錯位,然而,他隻有走下去。鼇拜再次矯旨,將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人革職禁守,交刑部議處,罪名是蘇納海撥地遲誤,朱、王紛更妄奏,三人結黨抗旨,違背祖製,俱論死。其時康熙年僅十三歲,他清楚鼇拜因蘇納海始終不阿其意,朱昌祚、王登聯疏奏旗民不願圈換地畝,堅守不移,阻撓其意,必欲置之死地,於是特召四輔臣賜坐詢問,試圖親自調停。
不料,鼇拜根本不把康熙放在眼裏,他厲聲咆哮,以至攘臂伸拳,堅奏三人應置重典。索尼、遏必隆附和,唯蘇克薩哈憤憤獨坐,不發一語。蘇納海等三人竟被處以坐絞之刑。
涉及十個州縣、三十一萬四千八百餘晌耕地的兩旗換地,被強製推行,百姓狀況奇慘。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成為為民請命的英雄,被直隸百姓奉以地方名宦。康熙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和傷害,直到四十年後提起此事,還痛心疾首:“至於巴圖魯公鼇拜、遏必隆為圈地事殺尚書蘇納海、總督朱昌祚、巡撫王登聯,冤抑殊甚。此等事皆朕所不忍行者,朱昌祚等不但不當殺,並不當治罪也!”
更嚴重的是,四輔臣協商一致、必須得到皇帝準許方可行事的原則已被打破。自此鼇拜益愈專橫跋扈,在朝廷內外廣植黨羽,欲使“文武各官,盡出伊門”,事事淩駕於其他輔臣之上,部臣辦事“稍有拂意”,動輒嗬叱辱罵,隨意治罪,甚至在康熙麵前“嗔目起立”,“張以老拳”,“施威震眾”。
不服及不滿鼇拜淫威的官員迫切要求皇帝親政。康熙七年三月,輔臣索尼在百官的推動下,以“世祖章皇帝(順治)亦十四歲親政,今上年德相符”為由,奏請皇帝親政。六月,索尼病故。七月初七,康熙禦太和殿行親政大典。
鼇拜卻越走越遠,以至君臣錯位已成定局,且日益明朗。七月十三,勢單力薄的蘇克薩哈上疏請辭輔臣之職,一以抗議鼇拜之專橫,一以迫使鼇拜、遏必隆相應交權。鼇拜氣急敗壞,倒打一耙。他把持議政王大臣會議,加以“不願歸政”,“怨望”,“有異誌”等二十四款大罪,議將蘇克薩哈及其長子內大臣查克旦“皆磔(淩遲)死”,餘子六人、孫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無論已成年未成年,皆斬決籍沒。族人白爾赫吐等,亦皆斬決。康熙以“核議未當”,“堅持不允所請”。鼇拜竟捶胸揮拳,疾言厲色,氣勢洶洶與康熙強爭累日。最後,僅將蘇克薩哈從磔改為絞刑,其他仍維持原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