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雛鳳展翅(4)(1 / 3)

他永遠忘不了那緊張的、近似於逼宮的一幕。康熙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吳三桂舉起叛旗。兵部郎中黨務禮、戶部員外郎薩穆哈疾馳十一晝夜到京,下馬喘急,抱柱不能言,久之始蘇,述告吳三桂謀反。與此同時,各地報警告急疏報如雪片般向京師急遞而來,舉朝震恐,人心惶惶。在嘈雜的廷議聲中,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學士索額圖突然上前高聲奏道:“前議三藩當遷者,皆宜正以國法!”

彌漫殺氣的停頓,多數大臣開始表態支援索額圖,少數大臣緊張地觀察康熙的臉色。這與漢景帝誅晁錯以謝藩邦的情景竟如此相似。又一次停頓,康熙一字一字,擲地有聲:“朕自少時即以三藩勢焰日熾,不可不撤。豈因吳三桂反叛,遂諉過於人耶?此出朕意,他人何罪!”他當即公布吳三桂罪狀,削吳三桂官爵,囚吳三桂之子吳應雄及其家屬,發大軍進剿。初期,清軍戰場不利,雲、貴、川、湘、鄂、閩六省盡失,中原動搖。數月之間吳三桂已占半壁江山。康熙十三年四月,吳三桂自以為有恃無恐,放還前扣朝廷使臣,使之傳遞“詞語乖戾、妄行乞請”的奏章。康熙為了“寒老賊之膽”,“絕奸之望”,“激勵三軍之心”,一不做二不休,於四月十三日下令將吳三桂之子吳應雄及孫吳世霖正法,諭曰:“朕思亂臣賊子,孽由自作,刑章俱在,眾論僉同,朕亦不得而曲貸之也。”

消息傳到吳軍,吳三桂正在吃飯,大驚失色,推案而起,曰:“上少年乃能是耶?事決矣!”

康熙十四年,吳三桂又囑托西藏達賴喇嘛為之遊說,奏曰:“三桂若窮蹙乞降,可宥其死;倘竟鴟張,不若裂土罷兵。”企圖迫使康熙承認既成事實,與之劃江為國。不料康熙義無反顧,斷然拒絕,凜然道:“吳三桂乃明時微弁,複死流賊,搖尾乞憐,世祖章皇帝優擢封王,其子尚公主,朕又親加親王,所受恩典不但越絕朝臣,蓋自古罕有。吳三桂負此殊恩,構釁殘民,天人共憤。朕乃天下人民之主,豈容裂土罷兵?但其果悔罪來歸,亦當待以不死!”

康熙後來提起此段往事,還不無自豪地說:“三藩叛逆吳三桂,輕朕謂乳臭未脫,及聞驛報神速,機謀遠慮,乃仰天歎曰:‘休矣,未可與爭也!’”

龍的自豪。然而,自豪的背後,是“沒有料到”。康熙沒有料到,至尊至聖的真龍天子、以龍文化代表立言行事的自己,在反叛的軍民、心虛的臣子眼裏,竟然仍是滿族——鳳文化的化身。錯位,認識與實際的錯位,正義與邪惡的錯位,龍與鳳的錯位。當每日軍報三四百疏,手批口諭,發蹤指示,勞心焦思的戰爭之時,康熙常常深夜難寐,他留下了這樣的詩句:“午夜迢迢刻漏長,每思戰士幾回腸。”“夜半無窮意,心為念萬方。”他可能一百次地思索過,反省過。在寂靜清冷的深夜中,一些原未引起他注意的畫麵,是否變得清晰了呢?不,那個親手追俘南明永曆帝、又心虛膽戰在永曆帝麵前腿軟下跪、最後狠毒地用弓弦勒殺永曆帝的小醜吳三桂,不也曾有過悲壯的一幕?

順治元年(1644年)四月二十二日,山海關。故明守將吳三桂大開城門,率軍列隊出城迎接清軍入關。

大風刮得天日昏黃,吳軍鐵心鐵麵在風中肅立。軍前城上換了白旗,人人項背斜束白布,新剃的頭皮泛著青光……一紙泣血求助、借兵助剿、激昂悲憤的書信,激動了多少漢族士大夫的心!他們將此場麵視為申包胥忍辱負重、求秦複楚之舉,與君父之仇、亡國之恨以及恥辱、希望、感佩一起,深深印入了他們的腦海。

三十年以後,昆明。吳三桂再次誓師,旗幟皆白,然這次全軍上下俱換了漢族衣冠。又是一紙悲憤激昂的檄文。文中稱,“本鎮獨居關外,矢盡兵窮,淚幹有血,心痛無聲。不得已,歃血訂盟,許虜藩封,暫借夷兵十萬,身為前驅,斬將入關……不意狡虜逆天背誓,乘我內虛,雄踞燕京,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虎進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誤。本鎮刺心嘔血,追悔靡及”,故“避居窮址,養晦待時,選將練兵,密圖興複”。現已到了反清伐暴、順天應人之日!

兩次的場景氣氛如此相似。如果第一次是悲劇的話,那麼吳三桂三十年前屠同胞、殺故主、割據一隅、為非作歹的所作所為,已為這第二次塗上了濃厚的笑劇色彩。吳三桂謀士方光琛亦雲:“出關乞師,力不足也,此可解。至明永曆已竄蠻夷中,必擒而殺之,此不可解矣。”清軍安遠靖寇大將軍尚善更雲:“你借口興複明室,從前大兵入關之際,怎沒聽說你請立明裔呢?且天下大定,你猶為我大清計除明後,剪滅明宗,難道是在為故主效忠嗎?……為人臣仆,迭事兩朝,而未嚐忠於一主,可謂忠乎?不忠、不孝、不義、不慈之罪,你都占全了!還想逞誌角力,收複人心,不覺得可卑、可恥、可笑、可憐嗎?”

明顯的笑劇!後人有詩:複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丹心早為紅顏改,青史難寬白發人。

但是,吳三桂以“共舉大明之文物,悉還中夏之乾坤”相號召,天下人竟不以之、或者說寧肯不以之為笑劇!

三軍皆哭,聲震如雷。天下搖動,紛起回應……這是笑劇,還是悲劇呢?百戰百勝、英勇剽悍的八旗軍,驕傲而蓬勃向上的滿民族,不也曾有過黑暗的一幕?順治初年,清朝以“東來諸王、勳臣、兵丁人等無處安置”為由,三次下令圈占土地。一時間,直隸九府七十七州縣廣袤兩千餘裏,直至山東德州、濟南、臨清州,山西太原、平陽、潞安、蒲州,江北徐州等處,煙塵四起,滿人兩騎前後,牽部頒繩索,跑馬占圈。“圈一定,則廬舍、場圃悉歸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