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龍的困惑(1)(1 / 3)

毒瘤在擴散人雲“英雄途窮”、“美人遲暮”體現了人世間最為悲哀、痛苦、寂寞、複雜的情感,這種情感或許可以比擬康熙晚年的心態。康熙五十歲以後,身體每況愈下,自覺“精神日逐於外,心血時耗於內”,“辦事殊覺疲憊,寫字手亦漸顫”。以至於形神憔悴,怔忡健忘,“目不辨遠近,耳不分是非”,“動轉非人扶掖,步履難行”。

更糟糕的是,他極其鬱悶、沮喪、神不守舍。他為自己麵對波濤洶湧的大江,竟然生心悸之感而羞愧、自責、無地自容;為多年相隨的老臣相繼乞休、謝世,帶走了他最輝煌的黃金時光而痛哭流涕、茫然若失。他悲涼淒楚,痛苦得無可言狀,甚至說:“為臣者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年老致政歸養,抱子弄孫,猶得優遊自適。為君者心為天下盡其血,神為四海散其形,憂勤一生,卻無偃息之地可退。諸臣視君‘如駕車之馬,縱至背瘡足瘸,不能拽載,仍加鞭策,以為爾即踣斃,必有更換者,惟從旁笑觀,毫無一人憐恤,俾其更換休息者。’”

連朝鮮君臣都已看出:“皇帝(康熙)詔書辭旨荒雜無歸宿。”“皇帝所製歌詞語甚淒涼,其誌氣之衰耗可見矣。”

比較途窮的英雄、遲暮的美人,康熙晚年的心態也許要更為悲哀、痛苦、寂寞、複雜,這毋寧說是他內心無可排解的憂慮與困惑的表現。中西屏而對峙,暫無碰撞,然而最腐朽的毒瘤卻在新的龍之軀擴散。康熙憂慮“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福盡禍至,泰去否來,元首叢脞而股肱惰,至於萬事隳壞,而後必然招天災人害雜然並至”,擔心各級官吏“見朕血氣精神漸不如前,因以為奸”,而使其五十餘年太平天子的憂勤苦衷付於東流。

他的憂慮和擔心,太快地成為了事實。隨著社會經濟的恢複發展,土地兼並出現了迅速上升的勢頭。江蘇“百年田地轉三家”的俗語,變成了“十年之內,幾易其主”。大官僚徐乾學僅在昆山一縣便占田千餘頃。浙江農民“多佃種富室之田,而私其租之半……其有田而耕者什一而已”,大官僚高士奇在平湖縣“置田產千頃,大興土木,修整花園”。安徽淮南江北出現了“坐擁一縣之田,安然食租衣稅”的大地主,土地“為百姓所自有者,不過十之二三”。廣東有“田數十百頃的大地主”。

山西有號稱“上有老蒼天,下有亢百萬,三年不下雨,陳糧有萬石”的大地主。河南有所謂“田連四邑,畝以萬計,東西南北各十裏”的大地主。

……土地兼並與資本主義的壟斷,不可同日而語。後者立足於生產;前者立足於消費,或者說揮霍。

土地兼並,是中國傳統社會周期性危機的第一個鏈環,緊接其後便是:自耕農破產,流民增加,佃農隊伍受流民擠壓,田主“鏟佃增租”,佃農隨之破產,國家稅源枯竭,經濟生活窒息,社會危機總爆發。

隨著社會經濟的恢複發展,正額錢糧之外的附加稅——火耗加派出現了迅速上升的趨勢。

清朝實行低俸祿製度,一二品的總督、巡撫等封疆大吏,歲俸銀僅一百五十兩至一百八十兩。中下級官吏更低,一個七品縣官一年隻有四十五兩俸銀,區區官俸,本不足以維持官員的家庭生活及龐大幕府的費用支出。經濟繁榮,更刺激了各級官員享受的欲望,區區官俸甚至不足以他們一衣一食的費用支出,於是州縣官取一分為限的火耗,意在養廉。

然而,火耗,能夠養廉嗎?火耗的數量,能夠限製嗎?江蘇火耗率占正額錢糧的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湖南火耗率占正額錢糧的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三十;山西火耗率占正額錢糧的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陝西火耗率占正額錢糧的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五十;山東河南火耗率占正額錢糧的百分之八十。火耗加派加劇了國家與地主階級的矛盾、地主與農民階級的矛盾,加重了整個社會的心理負擔,加大了政權與人民的距離,成了爆發社會總危機的催化劑。隨著社會經濟的恢複發展,官吏貪汙舞弊之風愈演愈烈。

上層集團中的明珠、索額圖,一個是“簠簋不飭,貨賄山積”,一個是“貪侈傾朝右”。徐乾學、高士奇,一個是“九天供賦歸東海(徐乾學)”,一個是“萬國金珠獻澹人(高士奇)”。又有如戶部尚書希福納等官吏貪汙銀兩二十餘萬,其屬下堂司官等貪汙四十餘萬兩等。

中下級官員亦不示弱,鳳陽知府蔣國正勒索下屬銀一萬餘兩,閿鄉縣令白澄貪贓六萬餘兩,宜陽縣令張育徽貪贓四千餘兩等。

康熙亦說:“諸臣為秀才,皆徒步布素,一朝得位,便高軒駟馬,八騶擁護,皆何所來,可細究乎?”

康熙五十年(1711年)九月九日,辛卯科江南鄉試榜發。謝恩,進謁,歌《鹿鳴》,跳“魁星”,亂哄哄的“搶宴”……一陣喜怒哀樂的吵鬧喧囂過後,隻剩下蕭瑟秋風卷落葉,在略已破舊的桂榜前打旋。人們冷眼看到,文理不通,卻有後台的吳泌、程光奎等赫然榜上,其餘除蘇州中式十三人外,多數為財大氣粗的揚州鹽商子弟。激憤之火在暗中蘊集燃燒,串連蔓延。終成熊熊之勢,噴發而出。

二十四日,憤怒的蘇州生員在玄妙觀前聚集了一千多人,捶胸頓足聲淚俱下地聲討鄉試中的賄賣舞弊行為。接著,鼎沸的人群由廩生丁爾戩帶頭遊行於市,他們爭作詩詞、歌謠、對聯,寫成揭帖標語,到處張貼。其中有“能行五者是門生,賄賂功名在此行,但願宦囊誇博厚,不須貢院誦高明。登山有竹書貪績,觀海無波洗惡名,一榜難為言皂白,聖門學者盡遭坑”的諷刺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