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自序:民國時期的大學(3 / 3)

說到無為而治,胡適是最有力的倡導者。一九二八年胡適擔任自己母校——中國公學的校長後,發現學校連一本正式校規都沒有,便首先召開校務會議,通過了《校務會議組織大綱》《教務會議組織大綱》和《學校章程起草委員會》等議案。有了規章製度以後,胡適便采取無為而治的態度,對學校事務不大過問。他一位名叫陳鹹森的學生講得很透徹:胡先生一貫主張無為而治,“這在當年我們做學生時還不大了解,直到三十年後在台灣看到胡先生的一篇《無為而治》的文章,那篇文內說到艾森豪做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和做總統時兩件故事,方才明了胡先生的‘無為而治’的深厚道理”。(《追憶胡適》第二五五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〇〇〇年版)

艾森豪在內地譯為艾森豪威爾。為了弄清楚這個“深厚道理”,不妨先看看這兩個故事究竟講了些什麼。第一個故事說的是艾森豪威爾擔任哥倫比亞大學校長時,各部門領導都要前來拜訪,談談各自的工作。於是他每天要接見兩三位院長或部門負責人。幾天以後,他問副校長,像這樣的人一共有多少,對方說共有六十三位。艾森豪威爾兩手舉過頭頂高聲喊道:“天嗬!太多了!太多了!我當盟軍統帥的時候,隻接見三位將領。我完全相信這三個人。他們手下的將領,我從來不用過問。想不到我當一個大學校長,竟要接見六十三位負責人,他們談的我不大懂,又說不到點子上,這對學校實在沒有好處。”另一個故事是說艾森豪威爾當總統時愛打高爾夫球,有一天白宮送來一份急件,助手替他準備了兩份批示,一份“表示同意”,一份“表示不同意”。沒想到他居然在兩份文件上都簽了字,並交代說,請副總統尼克鬆替我挑一個吧。

在許多人眼裏,這兩個故事是嘲笑艾森豪威爾的,但是胡適卻從中看出民主的真諦。當時他講這兩個故事,是為蔣介石祝壽的。他的意思是要蔣介石學一學人家的風度,做一個“無智、無能、無為”的人,隻有這樣,才能乘眾勢,禦眾智。(《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二五五一~二五五三頁,台灣經聯出版事業公司一八八四年版)可見奉行無為而治的原則,才是對人才的真正尊重。

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也是當年大學校長的共同特色。胡適當中國公學校長時,因為客觀原因不能天天到校辦公,便主動不拿工資,每月隻領一百元車馬費。學校董事會董事朱經農過意不去,曾在信中說:“兄近日個人經濟問題如何解決?聞兄在中國公學依然每月隻領車馬費一百元,似不夠用。上學期所定,車馬費是一種過渡辦法,似不應永遠如此。今年你未在他校教書,僅此一百元安能度日?弟意兄可將家眷遷校內居住,從前的校長,本有這種權利的。薪水也應加高些。校中經費如不足,宜從他項節省,不應專請校長盡義務,下一次開校董會,等我來提議吧。此話你或不願聽,但我的感想如此,照實寫出,請你原諒吧。”(《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四八八頁,中華書局香港分局一八八三年版)從這裏可以看出胡適做人做事的風範。

寫到這裏,我想起原山西大學校長趙宗複。他的父親趙戴文是閻錫山的密友,曾擔任過國民政府內政部代部長、監察院院長和山西省政府主席等重要職務,但是他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卻參加了共產黨,因此被稱為“紅色大少”。一九四九年以後,他擔任山西大學校長,一九五二年院係調整時山西大學被一分為三,他改任太原工學院院長。當時他要捐獻父親留下的全部房產,組織上給他留下一個院子,於是他堅決不要學校的宿舍。工學院在城外,離他家很遠,按級別他本來有專車接送,但是他卻每天騎著自行車上班。趙宗複之所以如此,與其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和政治信仰有很大關係。如今這種人早已絕跡,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教育的失落。

梅貽琦也是廉潔自律的典型。他擔任校長後,便主動放棄了前任校長享受的幾項“特權”,其中包括免交電話費、免費雇傭家庭幫工和免費拉兩噸煤等待遇。他說:“雖然款項有限,但這是個觀念和製度的問題。”直到晚年,他都要用自己的錢買辦公室需要的火柴、茶葉、肥皂等物品,絕不公款私用。傅任敢在一篇文章中說:“在清華,一切沒有私,一切是公開。因此,學術的風氣才能增進。”

抗日戰爭中,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活困難到極點,西南聯大規定,學校給教職工謀的福利,沒有領導的份。當時,梅夫人為了補貼家用,隻好外出打工。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北平被圍困的時候,梅貽琦是搭乘最後一班飛機離開的。他走的目的,是為了保護清華基金。梅貽琦去了美國後,生活非常艱難,年過花甲的梅夫人不得不再次出去打工。後來,梅夫人在一次座談會上說,梅先生晚年病重的時候,胡適想勸他寫遺囑,以便對公事私事有個交代。但是梅先生不愛聽,直到去世也沒有寫。不過在他臨終的時候,病床下麵有一個皮包,皮包裏放著什麼連梅夫人也不知道。梅先生去世後,秘書先把這個皮包封存好,然後在一個公開場合打開。大家一看,裏麵全是清華基金的賬目,一筆一筆,絲毫不差。(《梅貽琦先生紀念集》第三一八~三一九頁)

蔣夢麟在《西潮》中指出,“凡是親見清室覆亡的人都知道:清政府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財政製度的腐敗。公務人員的薪水隻是點綴品,實際上全靠陋規來維持”。他還說,當時官員們把賄賂需索視為當然,就連被譽為“中興名臣”的曾國藩也要為它辯護。這對社會危害極大,它不僅腐蝕了官員的公德心,毒化了社會風氣,也導致一個政權的滅亡。蔣夢麟認為,消除陋規需要良好的製度,在這方麵,除了外國人管理的銀行、郵政、海關、鹽務、鐵路等部門之外,由中國學者自己建立起來的現代大學製度,可以說是一種成功的典範。它“除了實事求是的學術立場之外,也是經費從無私弊的又一實例”。(《西潮·新潮》第一六八頁,嶽麓書社二〇〇〇年版)

由此可見,如何恢複老一代學者建立起來的現代大學製度,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否則,我們這一代人將會愧對前人,愧對子孫。

最後需要說明的是,民國年間的中小學教育與大學教育隻是大同小異,這顯然與當年的教育獨立有關。因此我會得出“教育在民國”的結論。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