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序倫自傳
我於1893年陰曆6月,出版在江蘇省宜興縣蜀山鎮一個所謂“書香門第”的地主家庭裏。我的故鄉山明水秀,曆代詩人畫家如謝靈運、李太白、白居易等都曾到此遊覽過,宋朝大詩人蘇東坡還在此買田造屋,並在《桔頌帖》中說到“吾來陽羨(宜興舊名),船入荊溪,意思豁然,為愜平生之欲”。並作詩雲:“買田陽羨吾將老,從初隻為溪山好。”後人並在此建立了東坡祠堂,每逢他的生辰,地方士紳集會祭祀。參加的人至少是秀才,行禮時都按官階品級,頭戴各式帽頂、花翎,身穿朝服,向東坡神位行三跪三叩首的大禮,每次我都隨著父兄溜進去觀看。我的曾祖父和胞伯都在清朝中過舉人,先父亮之還將我兄弟的名字按排行第幾取名為“某曾”,其用意無非是要我們兄弟用功讀書,像曾祖父一樣中舉,以光宗耀祖。所以我從小就讀了不少古文,還曾參加過一場秀才的縣試。我父親一有機會就私下裏對我說:“你好好用功,將來中了舉人才風光哩!”我就是在這種封建家庭的教育下長大成人的,因之,我中封建科舉的毒是很深的。
我十二歲以前,受的是私塾教育,塾師先是我的一個遠親,後來就是我的長兄。回憶入學之初,由我父親帶領,跪在紅氈地毯上先向塾師叩三個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塾師對學生有絕對的權威,可以任意用“戒尺”責打和禁閉學生,即使學生家長看到也不應勸阻。教室就設在家庭的大廳裏,當中供著大成至聖先師孔子、文昌帝君和北鬥魁星三座神位。清晨讀書之前,必須先向神位作揖叩首,我當時也是這樣真心誠意地行禮祝禱的。到了1904年,康梁變法維新之後,廢止以“八股文”為取士之途,改為經義、策論和文藝三場考試。經義乃以四書五經為題,策論則可議論時政得失。為了準備策論考試,我的長兄叫我熟讀梁啟超的《新民叢報》和《飲冰室文集》。其中有不少篇文章,如《彼得大帝傳》、《意大利建國三傑傳》等,我都會琅琅背誦。所謂文藝,主要是數、理化,中外曆史、地理等。為此,我長兄特地為我到上海買了不少理化試驗器械和《泰西各國通史》、《瀛寰全誌》、《數理精蘊》等書,使我開始接觸到許多新鮮知識。
在科舉廢除的次年,宜興縣東南八鄉上的二十四家“大族”,集議利用東坡祠堂房屋辦了一所東坡高等小學,各族子弟都可以入學。在這裏就讀的都是男子,女子在我國封建時代是不準應科場考試的。那時,男子可以進入宗族祠堂,女子是禁止入家祠的。同時,女子也被根本上進入孔子廟。就是在接下來廢止科舉,改設學校之後,各校起初也隻收男生,不收女生。十餘年之後才專為女子設立了女子學校,但這時仍無男女生同校就讀之例。假如有人提出男女同校的主張,那簡直就是離經判道,荒謬絕倫的主張了。當時,婦女在公開的場全,照例是不能用名字稱呼的,隻能用娘家的姓,冠以丈夫的姓稱呼。例如,我父如潘,我母姓蔣,對我母親就隻能稱潘蔣氏。我母親就是在死後受到光緒皇帝誥封為“恭人”(四級品封號),也隻能稱“潘蔣氏”。由於舊社會對的婦女的種種歧視,千百年來不知埋沒了多少巾幗英才。現在我國的婦女,一切都和男子平等待遇,並且得到憲法的保障,真是幸福之至。
小學畢業後,我和三哥一同到上海,考進了浦東六裏橋由泥水匠起家,又毀家興家的楊斯盛先生創辦的浦東中學。在那裏,我認識了黃炎培老師,他是當時該校的校長。那時我十五歲,自恃各科成績優異,經常考得第一名,就驕傲自滿起來。在行將畢業時,因抗議某教師批分較嚴而舉行的交白卷的風潮中,我也卷了進去,被開除了學籍。1983年,浦東中學黨委書記和校長,還親來我家訪問我這個老校友,並出示我當年十八歲時寫的登在校刊上的幾篇論文。我說:“我真慚愧和後悔,我是一個被開除的學生,沒有資格做你們的校友。”
攀登科學高峰,本沒有捷徑可走,隻能刻苦鑽研,秩序漸進。但我和三哥那時都是年少氣盛,不肯按部就班,而喜歡跳班越級。記得在浦東中學讀到二年級時,我們就一同去投考天津高等工業學校,結果竟被錄取了,我還取得第一名,我三哥取得第二名,我們兄弟都很高興,以為指日就可以做高等學校學生了。不料我大哥和二哥隻許我三哥去,而一定要我等到中學畢業後再進高等學校。我從14歲先父去世後,依照封建禮教中所謂“長兄為父”的體製,一切家庭事務,均由我大哥作主。這時我隻能聽他的,但心中大不高興,認為我的學業比三哥還勝過一些,為什麼同意他去天津高工反而不許我去呢?大哥說:“你年紀尚輕,盡量好好按部就班地求學,不必性急,否則,欲速則不達。”這些話,當時我是聽不進去的,直到後來我因亂跳亂轉學校,走了許多彎路,才認識到我大哥當時的勸阻是對的。所以,接下來我每逢遇見因天資比較聰明、成績比較優秀而自滿的學生們,總是現身說法,用我大哥的話來勸勉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