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伯已經把東西放好,示意我坐下,推辭一番之後,他還是讓我坐了上位。雖然我認識譚伯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不過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坐姿。雙腿略微外分,一手撫俺,一手彎曲撫於膝上,昂首挺胸,目不斜視,雖著布衣,一時卻讓人心生八風不動之感。如此威武氣勢,僅因一坐姿而現,這種人我隻見過兩個,一個就是大哥領我初見師父,另一個就是譚伯了。這哪裏是尋常管家能有的氣勢,分明是久經沙場的老將。雖然我一向自視甚高,但這份氣勢自問我還做不到。
聽到我問這個,譚伯沒說什麼,隻是伸手示意我用菜。我舉杯道:“譚伯請。”剛放下杯子,我又仿佛無意間說道:“譚伯以為開國上將軍譚之儀如何?”自譚謙之後,譚家之事一直就是大虞禁忌話題之一。如果這話都不能讓譚伯為之所動,那麼恐怕就是我料錯了。
“二公子怎麼想到這個?”譚伯臉色果然有些不自然,有些驕傲,又有些黯然。看來多半是了。這帶兵之人果然比那些文人憨直多了,心裏想什麼臉上寫得清清楚楚。若是我對子平那種精通縱橫之術的奸猾之人說這些,相信他們想些什麼根本不會讓我看出來。
我又說道:“正也算領兵之人,譚之儀不敗名將,曆來為我兵家追比之先賢,一時有感罷了。隻可惜,其子譚謙……”我說到一半打住,看譚伯怎麼說。
譚伯片刻之後才說話,大概是穩定一下情緒。“二公子可惜什麼?可是譚謙謀反,連累譚氏族誅?”
“非也,隻是歎他遇主不孰,親君子而不恤小人。可歎當年大虞開國的第一功臣,竟然因此小事而族誅。”
譚伯果然大驚失色,道:“此事二公子何以知之?”看來他便是譚家之後了,隻是不知他為何在師父家中為管家,又是如何帶兵打過仗。
“譚伯以為知道此事的,世上還有幾人。正又如何得知?”從嶽父口中我也所知不全,而嶽父又是從師父那裏得知。我猜譚伯多半以為知道此事的便隻有他自己與師父了。我又道:“依正看來,若無譚之儀,虞非凡怎能坐得天下。休道譚謙並未有謀反之舉,即便他有,也屬應該。譚之儀功高震主,大虞立國後不也飛鳥盡而良弓藏了。可歎譚家未敗於戰場,竟毀於小人。幸喜譚家有後。隻是族誅之時,譚家一百八十餘口一個不少,譚家之後是如何脫難,譚伯可知?”
譚伯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緩緩說道:“當時宮中禁衛軍統領,折衝將軍李奉,自幼跟隨譚之儀,乃譚之儀一手提拔。便是這李奉,以其子易之,為譚家留下了一點血脈。”嶽父所言,此事師父知道得更清楚,看來師父多半便是這李奉之後了。不過即便如此,譚伯又如何在師父家做管家呢?即便有活命之恩,也不至於讓其後人百年為奴以報啊。譚伯根本沒注意我在想些什麼,他或許以為這些都是師父告訴我的,而授人恩義之事,師父並未言及罷了。他繼續說道:“後譚家子孫便留有遺言,凡譚家子弟,日後不得習武。但多年後,譚家有一子弟,未能遵照祖訓,不但習了武,還從了軍,在黃石做了中郎將。譚謙之事,雖已事過境遷,但虞家怎容此事落天下話柄。而那譚家之後又性情極似其祖,敬君子而不恤小人,以至身陷囫圇,上命殺之。幸其命不該絕,臨斬之時,又逢李奉之後,以死囚替之。至此那譚家後人心灰意冷,遵祖訓,責其後人棄武從文。而連受李家大恩,決意窮其一生一報之。”
堂堂開國大將軍之後,命運如此多噩。我也默然無語,與譚伯舉杯同飲。“譚伯以為將來黃石如何?而李譚兩家之後又將如何?”譚伯已將這些腹內之言說與我知曉,看來是時候告訴譚伯我來的目的了。
“天下將亂,老爺之後,黃石若無良弼相佐,易主隻在早晚間。若為周家所竊,倒不若……譚伯與二公子相交不多,也知二公子雄才大略,終非池中之物。然數次恩義未報,譚某惟盡力護之,事若不濟,還望二公子不計前嫌,寬忍待之。”譚伯這個寬忍待之當然不是指的自己。譚伯看來是打算以死相報了。他盡管心中向我,但恩義難斷,能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極至了。此等人物,非言辭能動也。我也不再多言,隻管和譚伯把酒言歡。
酒後將行之際,譚伯遞給我一個白玉扳指,說道:“此物乃是譚大將軍所佩帶之物,今日便贈予二公子。渝州城東有一譚家,雖無家資百萬,家兵過千,但也有綿薄之力,有些許駑鈍之才。二公子可還記得來時於此間所見之人,那便是現在譚家之後。若事遇不利,二公子可將此扳指送至譚家,他們自會明白。”譚伯這無異是送了我一支奇兵。盡管未能得到譚伯的支持首肯,今次所得,亦不虛此行。我連忙稱謝收下。
我並沒有去看過譚家如何,隻托人探察了一下。據來人回報,那譚家頗有家資,即便不及大的士族鄉紳,但也不算小。但內中究竟有多少譚姓子弟家兵並未得見。扳指我並沒有隨身攜帶,將譚伯那日臨別之言錄於紙上,將扳指與它置於一錦囊之中。著子平在渝州事逢不濟,而我不在,深感回天無力之時拆開。
照大夫的話,師父恐怕還隻能拖得個一年左右。也就是說,黃石之事將在兩年內見個分曉,有心天下的人也將在這一兩年內作好準備動手了。但是我還是錯了,虞家雖大,也未能盡臨天下。就在這一年,一個意外的消息破壞了這最後一年左右的平衡,把天下大亂的事前提前了。白玉到各軍區的快馬無數,往來頻繁。等我收到信的時候,大哥已經出兵東北了。
新曆一百八十三年,東北海外修羅島起兵進犯。於鯉魚港大破東北軍,據報東北軍統領梁兆昱戰死。敵寇一路克嘉譽,奪定遠,圍青木,兵鋒直指白玉,朝野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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