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子路篇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按:國民有恒久之精神,國家始有恒久之基業,故一國之長久,在治國者之有恒;一家之長久,在治家者之有恒。周家開國傳嬗至八百年,皆文王、武王、周公恒久之精神有以致之也。易傳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又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於此可見,恒久者生人命脈之所關,不獨學問為然,即起居日用一切莫不貴乎有恒。西人每辦一事,期以十年,或二十年,或五六十年;當其身不成傳之其子,其子不能成,又傳之其孫,其恒久之精神達於數世。又其謀一事,此人不成,他人繼之,他人不成,後來者又繼之,務底於成而後已獨吾國民則不然,吾學生則更不然。誌趣無定,作輟靡常,甚至今歲學師範,明年學實業,今歲學工業,明年學商務,有一年之中入數校者,並其命名亦複無定,今歲係某名,明年又易某名,營營擾擾見異即遷。其心則馳於外而不收其氣,則浮於上而不沉,以致外人譏吾國民隻有五分鍾之熱度,以是而欲成事業難矣,以是一哄之氣習,而欲求國基之鞏固抑文難矣。故今為吾學生大聲疾呼,講有恒二字,必須有恒久之誌氣,而後有恒久之精神。大抵學問之道宜分三層,其始也,當勇往而精進;其繼也,當優遊而涵泳;其終也,當貞固而不懈。然而,矢有恒之誌氣易,保有恒之精神難。有恒之精神半生於曆練,半根於生理。我國民我學生,非不知有恒之益,然往往因身體不健,以致精神萎絍,不能持久。故學者宜先講求衛生,能衛生則有恒之基以立,乃能操之而不舍,行之而無倦,無論風雨晦明,幹戈戎馬,造次顛沛,決不中輟矣。抑更有進者,孟子曰:其進銳者,其退速。又曰:助之長者,揠苗者也。凡人之可與謀始、難與圖終者,皆由於躁進而欲速。餘常教人讀書之法,譬諸一人每日能讀書二十頁,隻須每日讀十五頁,毫無間斷,則十日可得一百五十頁,一月即得四百五十頁矣。倘使一人每日能讀三十頁,而強讀四十頁至三五日後厭倦漸生,再數日則棄之而不讀矣。故無間斷之功,乃事業之所由成,天下之至無敵者也。願吾學生奮有恒之精神,勉之忽懈。若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將何為乎?將以欺人乎,抑自欺乎?無學而自以為有學,無能而自以為有能,於境遇則日憂,其不足於學問則常視為已足,以是求學,嗚呼難矣!嗚呼其可羞也已!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又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
按:人生當世,孝弟忠信禮義,以廉恥為歸宿。管子雲: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人道之以有恥為重,尤日用之以衣食為重也。人乎!人乎!何為而無恥乎?吾思人雖至愚,至不肖,至猛,至悍,然苟闔戶而詔以廉恥之道,或令其清夜自思,未有不麵赤汗下憬然悟者。然而,此良心發現之時何其少也?以父母生我清白之軀,甘下同於乞土番之齊人,富貴功名之所在,貨利之所萃,不恤屈吾心,磨吾骨以奔競之,雖為人厭,為人惡,受人嗬叱,禍害及身,猶戀戀而不舍。或則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徒,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作種種之醜態,以僥幸於萬一,嗚呼可恥矣,可恥矣!然而吾有為學生正告者:更不必言其大,而先舉其細,譬之在校考試之時,或懷挾抄襲,倩人捉刀,或請求師長多給分數,甚者鑽謀無所不至。以父母生我清白之軀,何為而此等事乎?豈非可恥之尤者乎?平居意氣揚揚自命不凡,以為我辦天下之大事者也,我中國之豪傑人也,見無誌節之士,輒痛罵之不遺餘力,乃一旦遇微細之事已營私舞弊,幹求請托如此,然則身入社會,身入政界其卑鄙齷齪恐有十倍百倍於今日者。因一人一事而敗壞全校之名譽,他日即因一人一事敗壞全國之名譽,試問何以對國家,何以對學校,何以對父母,何以對本心?興言及此,將有幡然泣下者矣,嗚呼可恥矣,可恥矣!人能恥此等無恥之事,庶乎可以無恥矣,恥之於人大矣!人之生也,同此耳目,同此心思,何為而不若人乎?然而學問之不若人也,才智之不若人也,行詣之不若人也,推而至於文化之不若人也,武力之不若人也,風俗之不若也,國勢之不若人也,皆可恥之尤者也。中庸雲:知恥近乎勇。知恥而後能愧奮,愧奮而後能自強。故欲求所以免恥之實,惟在臥薪嚐膽,埋頭於學業而已。然所謂臥薪嚐膽者,要在晦韜自藏,若囂囂然號於眾曰:我臥薪也,我嚐膽也,而究其實,絕不因所知以求所能,是正所謂一哄之習氣無恥之尤者也,嗚呼!不恥不若人,則何有若人之一日乎?(朱子雲:但無恥一事不如人,則事事不如人矣。此說稍晦宜糾正之)機變之巧非指形器而言,乃指心思而言,人之心思唯務取巧,必至於欺詐陰險,穿崳害人而後已,故曰:無所用恥焉。曾文正有言雲:吝召殺,忮召殺,巧召殺。故凡人之一味取巧者,未有能善終者也。特為吾學生大聲疾呼,講明有恥二字。(唐文治,1912年,節選自《人格·學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