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彬怕舞會歇了,一馬跑了出去,一會兒就從衛生所捧來了一盒痱子粉,撒在地止,果然見效。
舞會又繼續進行。我和老黑不會玩這個,所以光坐不練。
看看蓧麗被人摟在懷裏,心裏臊得不行。看看旁邊的老黑,也正對著摟著葉美容的邵彬咬牙切齒。
一晚上,大家跳得興高采烈,一支舞曲換一個舞伴,就老黑和我兩個,在一旁齜牙咧嘴。
後來老黑問我:“看出了什麼名堂?”我說:“能有什麼名堂!”
老黑說:“名堂還是有的。你看,音樂一響,大家捉對兒一轉,氣氛馬上i出來了,滿場親親熱熱,一團和氣。可是音樂一停,大家屁股一坐,臉上還掛著微笑,馬上心裏不知道又在搞什麼你死我活。”
我說:“老黑,大家都是同學,不能夠這樣列薄。”老黑說:“其實,大家一樣刻薄,不過有的人刻薄在嘴裏,有的人刻薄在心上,是不是,老萬?”我不好再說什麼。
散會以後,蓧麗到我房間裏喝水。她問我:“老萬,你怎麼不跳?”
我說:“我不會。”
蓧麗說:“不會我教你。”接著一隻手高一隻手低擺出了一個勾眉搭背的姿勢。
我嚇了一跳,急忙解釋:“不行,我不想學。”蓧麗歎了一口氣,又說:“邵彬這人不行,老是動手動腳的,真討厭。”
我說:“那你怎麼不說。”
蓧麗看著我,愣想了一會,說:“不行,說了,大家的關係都僵了。”
老黑在旁邊也氣憤地說:“邵彬這個人,我一看就不是東西。”接著又補充說:“學習不好好學習,早上就他一個人睡到九點,跳舞就他一個人最積極。”這樣還不解氣,又說:“聽說這次學習本來沒他的名字,是他白己爭取來的。”蓧麗在一邊愁眉苦臉坐了一會,最後心事重重地走了。
第二天我特地拉了老黑,到樓下邵彬的房裏。一進門就看見他手裏拿著蓧麗交給他的幾本雜誌,“蓧麗這個人不錯,有水平,她這幾篇小說寫得很大膽,很開放。我都看了,裏麵有繼父對女兒亂來,也有嬸子和侄子偷情……嘿嘿,真是文如其人。”
我聽得不堪入耳,拉了老黑想走,不想老黑已經咬住我的耳朵:“邵彬這人無藥救了,怪不得他對蓧麗動手動腳,原來他把作者跟主人公等同起來。”我一肚子不悅。
這時,邵彬又問大家:“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大家看了沒有?”
大家說:“沒有。”
邵彬激動得滿臉通紅,站起來又坐下:“我看過了,其實沒什麼了不起的問題,就是寫了一點吸引人的東西。”
接著他鄭重地挑選了一些細節,突出地講。
幾個寫詩的女孩,聽他那麼一講,擠在一起,都是嘻嘻哈哈,忸忸怩怩。
我聽得惡心,拉了老黑就走。上樓梯的時候,想到大家都是搞文學的同學,現在既然有人操練出這樣的操行修為,不禁心裏很沉重。
回到房裏,我還在想,無論如何,耍手腕上稿,吊知名度,這些都可以理解,但是像邵彬這樣,就是十惡不赦。
這以後,每天晚上都是跳舞。看得出來,大家對這項活動,還是有一種比較一致的熱情的。我和老黑為了尊重程伯,也和大家一樣,踴躍進場,然後,就一直坐在那個比較陰暗比較一般的角落裏。
除了頭天以外,蓧麗也沒有再提出要教我跳舞。
除了跳舞之外,還有一個大家比較認同的活動項目:劃艇。
對於這個項目,包括我和老黑,大家都滿腔熱情地投入。
第一次劃艇,是我和老黑、蓧麗三個人一起發明的。那時候剛吃過晚飯,天還若無其事地亮著,雲朵依然是白色,穹窿也繼續保持著好看的湛藍色,總之還看不出要黃昏的樣子。
我和老黑、蓧麗三個人一起,散步散到了水潭的旁邊,看到水麵上靜靜泊著的那一片劃子,我們心裏忽然一動。
在那裏窺視了一會,弄明白看船的老頭真的不在,我們三個人便七手八腳,解開了係船的繩子,一葉小小的劃子,便在幽幽的水中輕輕地搖。
那時候老黑在艇尾掌舵,蓧麗坐在船頭,和我麵對麵坐著,我清清楚楚看到她眉毛下的那雙眼睛,一直在閃閃發亮,還亮得很成問題。
一會兒之後,我也目不轉睛,開始望著對麵。
這時候天色開始灰暗,遠山近山開始深深淺淺,房舍炊煙也開始朦朦朧朧,一個月亮藏在天上。
老黑始終蹲在後麵,旁若無人地操舵。整個潭麵一片靜寂,隻有慢慢的槳子,一下一下劃出無聲的水花…-回來的時候天全麵地黑了,我們看到看船的老頭又回到了碇旁,老頭在黑暗中站成了一條灰影,冷漠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我們。
想到可能要補交幾個鍾頭的艇租,我心裏忽然一緊。
這時候蓧麗首先開口。蓧麗說:“老黑,今天晚上看得出是你最開心的日子,船錢我看應該歸你請客。”黑暗中我鬆了口氣,看老黑聾子一樣地沉吟了好久,才緩緩地去掏錢。
回招待所的路上我們都默默無語,大家都在想船錢的事。
後來大家都和我們一樣,瞅淮老頭吃晚飯的時候“偷”船。
有一天的晚上,我們的船隊滑翔歸來,這時候大家都一齊看到,林場的書記和老頭站在那裏。一會兒笑容就在大家的臉上不白然地僵住。
書記看著我們這些根本不屬於他領導的“文人”,眉頭鎖了很久又鬆開,最後他對那個老頭說:“算了,以後你不用盯著他們。”
大家臉上忽然又有了笑容。老頭一個人麵無表情地走了。
看著黑暗中獨白遠去的那條灰影,想到大家都是有教養的人,現在到了一個不具約束力的地方,馬上就都變成這個樣子,心裏感到了一種悵然。
這樣,每天晚飯之後,跳舞之前,大家就都去劃艇。狹長的潭麵和蜿蜒的山澗,一會兒就響起大家狂野的笑聲和歌聲。這種無拘無束的笑和本性的嚎,使大家無形之中消除了好多隔閡,此起彼伏的獨唱,最後也就往往變成了一種合唱。
“洪湖水,浪打浪”;“一條大河波浪寬”;“月亮走,我也走”。黃昏的山穀由此增添了好多溫暖和生氣,朦朧的樹林和蕩漾的水潭也就跟著綠得更有韻味。
這個時候大家都忘記了白己是“文人”,誰也用不著清高,裝模作樣,誰也不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瞧不起誰,大家都一齊一心一意地嚎叫,一齊痛快地大笑,直到遠遠招待所二樓的會議廳亮起跳舞的燈光。
但是,老頭那條灰色的身影,總是恰到好處地藏在樹後,寫著“遊艇場寺則”的那塊木牌,就掛在他腦袋前麵的樹上。
大家走在路上,都假裝不知道老頭藏在哪裏,一邊走一邊議論紛紛。
蓧麗說:“做人做到鬼鬼崇崇,那就討厭。”邵彬、戴茜也紛紛說:“不就是幾個船錢……”
我和老黑、葉美容、阿明哥並排走在最後。走到老頭藏身的那棵樹邊,老黑忽然歎了口氣,對身邊的阿明說:“咱們這樣,不知道人家會怎樣看咱們。”阿明哥立定了一會,想了想,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這天以後,也就看不到老頭的身影了。大家比以前玩得更加盡興。
但是,後來還是出了點問題。
本來大家彼此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就是按房間或者按地區進行組合。我們那條艇經常就是蓧麗、老黑和我。幾天下來,情況就有了一些變化,原來同一條艇的艇友,又都紛紛重找搭檔,重新組合。最活躍是幾個女的,一天一條艇地變換花樣。
有一天的傍晚,我因為拉大便,慢點兒到了艇場。走在路上,我碰到了林場的書記。
書記說:“老萬,這個時候,你還要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去。這時候他走過來,接著說:“不要去了。那邊都已經下水,都沒有人了。”他摟住我的肩膀繼續說:“走吧走吧,回去回去,到我家聊聊。”這時候,我忽然又生出一個念頭,又覺得這個世界非常陌生。
我雖然知道一般來講書記說話不會騙人,但總覺得出現這樣的情況還是不大可能。我掰開書記的手,說:“我還是要去看看。要是有人還在等我,那我不是臭了!”書記在落日的餘暉裏走了,我還是來到了艇場。
這時候艇場已經空無一人。夕陽給那些山頭鍍上一層鐵紅,天上沒雲,穹頂高得出奇。我一個人孤立地站在原來泊艇的地方,愣愣地看著慢慢劃向山澗的艇們。
這時艇上依然還是熱鬧,傳來的說笑聲、嚎叫聲,還是響亮。
忽然,我覺得了白己的渺小…
晚上,跳舞的燈光亮了,大家又都整裝一番,精神飽滿地走向招待所二樓的會議廳。
我始終蹲在房裏不去。劃艇都被大家拉了,看跳舞有什麼意思?
老黑陪我蹲在房裏,唉聲歎氣。
一會兒他說:“老萬,也不能光怨大家,你也有責任。
你看你拉那大便,好好一條船就給你拉散了夥。”我心裏忽然一涼。這時候看他那副熊樣子,知道他的心早到了舞場。想到大家既然已經都走上了獨木橋,我也就沒有客氣的必要。我說:“難道因為拉了一次大便,好好一條船就能拉散了夥?”這樣一說,老黑就感到了語塞,不好再說什麼。
我進一步挖他:“你說,我是不是讓人家給耍了?!”老黑沒有回答。
這時,舞會的笑聲、音樂聲從會議廳一陣一陣傳來,在樂曲的節秦中老黑把煙抽得一明一滅。
最後,老黑還是走了。
我就一個人留下來,想白己的問題。想來想去,總是有一種情緒,總是白己為白己覺得傷心。劃船的時候,大家都在水裏,就我一個人站在岸上;現在,大家都去跳舞,我卻一個人留在房裏。
這時候我覺得想哭。
以後幾天,我都不去劃船。遠遠站在岸上,總看到老黑往葉美容她們那幾條船上擠。老黑是葉美容她們的“黑老師”,我不能吃醋。
這樣,每晚回來,老黑臉上總是光彩得好像打蠟。
又是一天,又是岸上。我終於看到蓧麗了。
這時候我心裏覺得特別難受,也特別掃興。幾天看不到她劃船,原來她是在和阿明哥搞特殊。二個人一條船,白己就離開了集體,白己就把船劃出了水潭,劃入了山澗……
山澗的兩旁都是黝黑的峭壁,上麵倒掛有很多垂到水上的崖樹,那些烏雲密布的樹枝總是遮得一無所有。
這時候,阿明哥和蓧麗正在把船弄回來歸隊。
朦朧中看見他們那種竊竊私語的樣子,我就知道我已經被蓧麗過河拆橋了。
這樣,接下來的那幾個晚上,我都不能夠睡死。好好地一合上眼,眼球裏就總是情不白禁地映出改小說時,蓧麗的那些表現。第二天起來,不知不覺又是無精打采。
悻悻中巴不得研究班趕快結業。
這樣又挨過了幾天。
這天,是研究班最後的一天。晚上,睡到了半夜,老黑忽然披衣工床。那時候下弦月剛剛上來,窗口上那棵高高的杉樹,把一條淡淡的影子,照到了我的床前。
老黑一邊走到我的床邊,一邊說:“老萬,我知道你睡不著覺。咱倆蓮母山一場,好歹總是一番哥們。實話告你吧,省得你悶嘴葫蘆解不開。這期間蓧麗為什麼跟阿明泡一起?是為了磨阿明。現在,阿明已經答應了,研究班一結束,就借她去《未來》當編輯。”老黑走回床上,又說:
“算了算了。別想了。見一個吊一個,這樣的朋友,不交聯也好。”
想不到到了這個時候,老黑還會想起說這番話。
我覺得感動,想到過去也許對老黑誤會,馬上也對老黑掏心裏話。
我說:“老黑,我也告你一句。聽戴茜搞的情報,這幾年葉美容為了發表作品,已經和幾個男的過了界。”老黑聽得臉色蒼白,怔了一會,問:“那戴茜白已呢?”
輪到我沒有回答。
這一夜,我們終於蒙頭大睡。明天,我們就要說一聲: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