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珩簡曆》記載:
1915年……生於江蘇省吳縣。
1996年春。
北京。中關村王大珩寓所。
王大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凝神思考了一會兒,忽然睜開微微虛眯著的眼睛說:“這件事我以前從未對人講過。事實上,我是在日本出生的。”
難堪明顯地寫在老人的臉上,老人沉默了。
過了很久,老人才勉強地笑了一下,略顯尷尬地說:“是怕招惹麻煩。那些年代的事……”一聲長長的歎息之後,老人道出了兩個重重的字:“難說!”
說這話時,已是王大珩出生後的第八十一個年頭了。
1915年2月26日。
東京。國家天文台附近一所和式住宅。
一聲突如其來的嬰兒啼哭聲突然破門而出。那啼哭聲清脆嘹亮,如同玉磬那奇異美妙的聲響,直衝天際。渺渺的餘音盈繞在清晨那高遠的天空中久久不散。
在門外焦急等待著的父親渾身一振,迫不及待地衝向門口,與剛剛走出房門的助產士碰了個正著。助產士迎著父親急切的詢問目光,滿麵笑容地躬身賀道:“王先生,恭喜您了,恭喜您的夫人為您生了個兒子。”
“兒子”這兩個字驟然撞擊在父親的心口上,父親驚喜地倒退了兩步,突然車轉身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麵向家鄉的方向,父親顫抖著聲音喃喃述道:“蒼天在上。先父先慈在上,兒不孝。自王家門庭傾覆、祖業衰敗之後,兒謹從父母遺訓,數年來忍辱負重、悉心求學,無暇顧及後嗣之事。今兒已年近不惑,竟以三十有八之齡喜得一子,特秉告於父母,以慰先人在天之靈。”
說罷,深深一拜,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王家的敗落是從祖父去世開始的。
清末年間,在蘇州吳縣那個美麗的江南小鎮上,王家原本是個數得上的殷實人家。祖父經營著一個“王大元米行”。米行的生意很好做,一年兩季,在收獲時節把農家自種的稻穀收上來,再隨時賣給那些不靠土地吃飯的人們。這其間的利潤足以使王家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了。
按常理,祖父隻要守住這份家業,把米行的經營之道悉心傳於子孫,王家便可祖輩相襲寢食無憂了。但身為商人的祖父,思想深處卻似乎有著極明顯的重學輕商的意識。祖父最看重的不是怎樣教後人繼承祖業,而是兒子們的學業。因此,王家的男孩無一例外地都在髫齡時便被送入私塾讀書。祖父似乎從沒想過要培養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來經商,接替自己的米行生意。若非如此,王家的敗落或許也不會來的那麼快了。
最能體現祖父意誌的是王家老宅中的那間書齋。祖父不僅專為王家的學子們建了這個習課溫書的書齋,還親手在書齋前栽植了兩叢丹桂。這位身在商賈的王家先人,想必是要取其“折桂及第”的意思,寄望於王家的後人中能有人金榜題名,由學進仕,而光宗耀祖。
據說,那兩叢丹桂的確生得枝繁葉茂鬱鬱蔥蔥。
但祖父卻突然辭世了。
猝然撒手人寰的祖父,沒來得及對家業妻兒進行一星半點的安排。王家立刻猶如天塌地陷般地陷入一片混亂。祖母是個丈夫在世時從不曾拋頭露麵的小腳女人,祖父去世之後,她強忍著喪偶之痛,獨自艱難地支撐著局麵。勉強處理完祖父的身後事,祖母就因憂傷操勞過度而一病不起了。因家中無人能接替祖父經營米行的生意,米行就此停業。不得已之下,最終隻得將米行清理變賣了。沒有了米行的收入,王家很快就坐吃山空,繼之而來的便是債台高築的日子。
這是父親記憶中最為晦暗的一段日子。他親眼看到偌大一個王家傾刻間家財散盡,門庭冷落;親眼看到兄弟姐妹們衣食無著,祖母終日以淚洗麵;親眼看到祖父生意場上昔日的好友們一個個逐漸冷了臉子;親眼看到親戚們紛紛疏遠王家的妻兒寡母而唯恐避之不及……
在飽經世態涼炎之後,父親終於看懂了這個世界,懂得了人必須自立自強於世的道理。這個從前無猶無慮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男孩兒,在家庭變故的重壓下突然間成熟了。他決意要靠自己的力量擔起家庭的重負。祖父雖沒未教與父親經商之道,但畢竟留給了父親滿腹經倫,一屋詩書。憑著始終博得的先生們交口讚譽的名聲,憑著一直聞名遐邇的優異學業,父親自己開設了私塾,從此設帳授書,教訓蒙童,開始了自食其力養家糊口的生活。
這一年,父親年僅十六歲。
此後的幾年間,王家的衰敗落到了最低點。父親的一姐兩兄相繼夭折,祖母也淒然辭世。父親曾在一首詩中含淚描述王家當時的悲慘狀況:
戶庭冷落雀羅張,
顛沛流離事反常,
並蒂花根方泣露,
驚寒雁字又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