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的新郎陳瘸子從洞房迎出來,步子顛跛得十分喜氣。他說:我哪有那麼大豔福娶你們拯救會的女翻譯哇!新娘剛從中國來。
陳瘸子指指泥棚裏紅被褥上坐的一個紅身影,頭上一塊紅布從臉蓋到膝蓋。
把紅布揭開,我們要看看。女幹事瑪麗說。陳瘸子問圍上來的客人:她說什麼?
一個客人說:人家說,把紅布揭掉,人家要看看。陳瘸子笑道:我還等不及要看呢。
女幹事多爾西說:不揭開怎麼知道你娶的不是我們拯救會的人!
客人把話譯給陳瘸子。
陳瘸子笑得更大些:我還想一揭揭出個女翻譯呢!又讀又寫又靚!
多爾西說:你怎麼能娶我們的女翻譯呢?
陳瘸子說:我要不瘸我就娶呀,聽說她們都會唱洋歌,那還不跟娶半個洋婆似的!
客人把這話也翻譯得一字不漏。兩個洋女子全粉紅臉起來。
一百來個吃喜宴的客人此刻全從各種形狀的餐桌上包圍上來。大勇在人群尾巴上,人見他不慌不忙纏起辮子。也都跟著纏起辮子。
瑪麗見所有人都在不慌不忙纏辮子,使了個眼色給多爾西和那便衣警察。
多爾西十分懂道理地對圍上來的人群說:我們隻要看一眼。我們隻要核實她不是我們的女翻譯。
人群中有人說:你們的女翻譯怎麼會跑到這裏來呢!除了是你們派她來當奸細的。
瑪麗說:住嘴,我們從來不用奸細這樣的醜惡手段!那你們用什麼手段?大家問。
便衣警察說:不必跟他們廢話。他走向那天紅地紅的泥棚洞房,同時拔出槍來。
洞房深處的紅妝女子突然動了,起身向門口走來。她和陳瘸子的瘸步伐很相似,深一腳淺一腳瘸到門口。人群後的大勇在她身上欣賞自己製造殘廢的手藝。新娘倚門站著,似乎很想參與門外的熱鬧。
瑪麗按住便衣警察,自己朝新娘的紅蓋頭伸出手,伸得那樣舉足輕重因而緩慢。
新娘卻一聳肩,吭地一聲,朝門外泥土上擤出一泡鼻涕。
客人群中誰大聲說:陳瘸子,別怕,他們敢碰她,我們這麼多手還不把他們當蝦剝了?
又有誰說:陳瘸子找一個跑一個,這回好不容易找來個瘸子同他般配,又成了女翻譯!
誰誰誰一齊說:你們自己的女翻譯不好好看著,跑到這裏來做什麼?……
做奸細啦!
那就揭啊!我們也想看看女奸細長什麼樣。紅妝女子聽到此急忙瘸回洞房深處。
拯救會的女幹事們商討一會,對陳瘸子說:我們會請你到法庭上去解釋。
大勇幾乎與拯救會的女幹事前後腳出了陳記蝦寨。他知道這事已完滿了斷了,下次兩個女幹事再來,她們會看見一圈圍坐的女人飛快地剝蝦,女翻譯也好,女奸細也好,統統不見了,有的就是一個掙五分錢剝一磅蝦的村婦,和所有村婦一樣碎嘴、勤勞。
如果再晚些來,拯救會的兩個女幹事會遠遠看見陳瘸子的楊木扁擔一頭挑蝦,一頭挑著個大肚子女人。那女人會安詳地啃一根甘蔗。兩個一心拯救她的女幹事會那樣瞪著那大肚子女人一路吐著甘蔗渣被擔上進城的公路。她倆將在一副扁擔、兩隻筐的幾何構圖上看到一種超越她們理解的平衡與穩固。
太陽兩丈高時大勇進的城。唐人區已成全城的垃圾場。人們不往外清除垃圾,而是一點點把垃圾搬回家,慢慢去消耗。所有的東西都變成垃圾,再通過垃圾變成別的東西。廢與新隻是一念之差。
大勇發現自己握馬韁的手握得生疼。
一個老爹背個簍子在拾地上的髒內衣去糊鞋殼。他撿起一塊紅色的綢衣襟對著太陽看著。
大勇的目光突然被這塊蒙住太陽的紅色綾羅拽過去。他見它比地上所有的衣服渣都細膩,每一朵花都是極昂貴的繡工。他認識它。
老爹說:是我找到的。
大勇說:丟,是你找到的。他不費力地搶過那塊綢,把老爹給甩在地下。
大勇跑進扶桑房內時,扶桑正在吃一個奶白的魚頭,見他她說:湯煲好了。
他腿軟地站一會,步子走得一步一塌,朝她跟前去。她穿件奶白和尚領的小褂,從領口露出一片胸,連同脖子一塊,上麵給手指抓得如剛耙過的地。
大勇上去,拽她到懷裏。好大一會他說:我得把你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