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3 / 3)

扶桑見他飽滿的大黑眼珠上蒙了淚,發灰了。她忽然意識到嘴裏那根魚骨唆得沒了味,便用手接著,將它啐在手心上。

大勇說:街對過的布行老板今天一早把老板娘殺了。扶桑輕輕點頭,認真看著他越來越灰的眼珠。

老板娘給白鬼們當窯姐拖到街上,大勇說,老板是幫老板娘殺她自己。

扶桑微微笑道:他們是倆公婆。

大勇說:你要是我老婆我也幫你。你放心,我會好好葬你,就跟葬我老婆一樣。他想起什麼,從胸口抓出項鏈上墜的翡翠鎖:我把這個給你銜到嘴裏,運你回我家。扶桑知道這是她活著時絕不能享受的待遇。她回報地看著他,非常地領情。

大勇心很深地看著她。

大勇抱起扶桑厚重的整個身子,擱到床上,斂葬地一樣莊重。

扶桑說:你家裏還有幾個人。大勇說:這不是你問的。

扶桑說:哦。

大勇隔一層厚厚的淚水看著她視死如歸的美麗。她對一切都有這種牲畜般無言的理解。大勇解開她的領扣,手慢慢去摸靴子裏的刀。他整個眼神和動作都顯出他對她滿心的尊重。

扶桑說:請人來給我梳個頭。

大勇說:放心,不會讓你不整齊的。

大勇的手已拔出刀。他發現自己像從未使過刀的人那麼不像樣地握著它。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從未用刀殺過人,他隻用拳頭、用腳、用腦袋去撞。用刀還有什麼打頭?能打出幾個回合來?再說誰又值得他用刀來殺?刀會顯得太鄭重太認真。

並且,所有對手在他拔出刀之前不是死就是逃。

扶桑伸手觸摸他的胸脯,等他拿準架式。她的手順著胸摸到那腰帶上五根俊美的飛鏢。

她說:用這個。大勇說:別動。大勇也同時頓悟:這些飛鏢隻是他身上永遠的首飾。

他從來不知怎樣用它們。多年前他打死一個人,發現屍首身上有如此漂亮的一套凶器,便拿來歸了自己。他始終沒有機會來學用它們,因為每次交鋒中還未來得及用它們,對方已死得差不多了。正因為從來沒人見他露這絕招,人們才把這絕招傳得越來越神,說他如何眼到飛鏢到,鏢尖上的毒是從幾種蛇身上采來。他不知道中國人是否有心把這些謊言傳到洋人那裏,許多人聲稱親眼見他飛得如何神準神速,手到命除。事情漸漸變得很省力,隻需他一撩衣襟手捺在鏢柄上,對方便崩潰或投降。這些飛鏢漸漸成了他勇猛好戰、殺人不眨眼的一個符號。世上一切被符號化了的東西都比它們本身更具征服力。

扶桑說:別忘了喝我煲的湯。

他看著她,腦子裏出現的是家鄉的河,岸上有一排等鄉郵員的老少女子。女子們吃著楊梅、荔枝或楊桃,有的衣襟上別著針線。那田間有一個是他妻子。他手裏的刀垂下來,遺憾地對扶桑說:你要是我老婆我就把你殺了。扶桑從來沒見他這樣重地講話。

大勇又說:我殺你是疼你愛你,你知唔知?扶桑點頭。

大勇朝一個什麼地方輕輕搖頭:還沒一個女人讓我疼她疼得想殺她。沒一個女人配我去殺。

他起身,丟開扶桑,手將刀拋起接住。他回憶不起剛才跑上樓時心裏破破碎碎的想什麼。他的確想殺那些撕爛扶桑的白鬼們,但他最想殺的還是扶桑。他一貫認為男人隻殺自己頂愛的女人。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這樣疼愛她。

幾天前有人從家裏帶了口信,說他的妻子跟船出海來尋他了。這是幾年前的事,母親不準人告訴他實話,怕他不寄錢回家,怕他永不還鄉,怕他欠更多血債。母親過了世,人們才敢把實話帶給他。妻子已在這同一塊陸地上尋了他幾年;他碰到的任何陌生女人都可能是妻子。某天,一個蹲在市場上刮魚鱗的窮苦賢惠的漁婦衝他抬起黃臉,手在圍裙上匆忙抹抹,掏出一封揉得掉渣的信,說:總算找到你了。這憧憬使他心裏出現了股酸脹。

扶桑見他將刀收進靴筒,便從床上慢慢起身。她心裏也是酸脹的,因為她從未想到大勇幾乎把她當老婆來疼和看重。他幾乎像老板殺老板娘那樣,要了她的命。她想,原來自己和他的珠寶、狗、鳥竟是略許不同的。

他心事不輕地走了。

扶桑又回去啃那顆魚頭,一麵從窗子看大勇的背影。

他朝東走一陣突然又調轉身,朝南走去。她呼呼地從咬開的骨縫吸出腦髓,一股清淡的腥氣。大勇往她身上用了這麼大一顆心,扶桑完全沒想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