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被拍買的消息在所有報紙上登了好幾天。那是唐人區大亂的第二年。
實際上不是拍賣。大勇決定將扶桑嫁出去。不管是誰,隻要扶桑叫得出名字。大勇從唐人區大亂之後變了個人。常呆起一雙眼坐在哪家店鋪的台階上,手裏抓一把修補路麵剩的小石子,一會朝馬路上投一顆。偶然打到誰,那人說:又是誰在這裏造孽?
大勇在寬大的黑帽沿下說:還能有誰。
那人見他全身素淨,有時稱得上黯淡,一顆首飾也不見。辮子沒了油水,潦潦草草一根拖在背上。黑布鞋的白底不白了,一圈白漆早綻裂斑駁。很快這一帶傳起來:大勇腦筋有病了。
更說明他有病的是,他把剛買來的十個女仔裏年幼的兩個都做了捐贈。兩個四五歲的女孩給擱在熱鬧街口,誰要誰帶走。可誰也不要她們,無論將來拿她倆派什麼用場,此之前喂養她們的飯錢和時間會很可觀。大勇事先有話:各窯子不準伸爪子。
到捐贈的第四天,拯救會跑來兩個人,認真讀了她倆胸口上的木板,上麵有中、英文的捐贈意願。然後倆人四處看看,最後決定不管是不是圈套也要拯救他們。在兩個女孩的沙啞哭聲中,他倆扛起她們飛快地跑沒了。
又過一陣,大勇走到扶桑的小樓前。樓前仍有一隊人。守門人見大勇說:來收賬啊?
大勇說:收什麼賬?
守門人不吱聲了。覺得他的確腦筋病得不輕,鐵定每半月一次的收賬他都記不得了。
大勇卻突然對排隊的男人們說:都回家,別排了。扶桑從明天起就是你們的了。
所有人都嚇壞了。
大勇接著說:明天來的時候,好好洗個澡,把頭上虱子篦幹淨。扶桑叫出你們誰的名字,我就把她嫁給誰。大家仍是一副嚇壞了的樣子,散去。
大勇叫兩個守門的早早上門,自己和扶桑將是一番生離死別,這一晚難免長些。
兩個看門的越討論越火:他們忠勇了這麼長久,明天就沒地方吃午飯了。
午夜過後,他倆把大勇沒收走的錢打點好,一個從前門,一個從後門摸上樓梯。地毯厚實,腳步聲完全給陷在裏麵。孤拐裏的筋繃得過緊而時有細微作響,也一同陷在裏麵。
扶桑那屋黑了燈。想來長別離已告結束,睡下了。守門人試著推一把門,門竟一聲不響向後讓去。他在腦子裏背一遍屋內的家具陳設,一麵把刀換到左手上,將右手心滑膩膩的汗抹在褲子上。
就在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刀在兩隻手之間倒換時,他聽見身後有人說話。回頭,見大勇已矗到他脖梗後。
大勇說:出來。
守門人手裏的刀落在地毯上。大勇剛解了溲,正掖褲腰。守門人知道自己看不見天亮了。
大勇說:把它撿起來。
守門人恭順地彎腰去撿刀,險些沒站起來,他認為站起反正還要給放倒,就不必費事了。然而大勇叫他起來。大勇的褲帶丟在床上,因此褲腰是掖不妥的,瞌睡中他卻意識不到這一點,手仍在褲腰上摸索。
大勇又說:給我吧。他騰出一隻手,向守門人伸著巴掌。
守門人連想都未想過這一生要違背大勇。此刻他更清楚,違背不違背,抗拒不抗拒,結局都是一樣,隻是費事多少的區別。他把刀交上去。
大勇接過刀,拋起,接住,怎麼拿怎麼不舒服。他對守門人說:去,把我忘在廁所的東西撿回來。守門人知道這是怕驚動扶桑的好覺,也是怕髒了地毯。他想,背後來刀會好受些,不必受那份驚嚇,也省去一份躲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