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裏,我正好走過監房,結果看到那個老婦人又在重複那些神秘動作,於是再度自問:“為什麼她非這麼做不可呢?”我禁不住跑去問那位老護士長,是否她從一開始就是這種情形。“不錯!”她告訴我:“不過我的前任同事跟我說,她從前是做鞋子的。”接著我又調閱了她所有的資料,這才發現裏麵有張條子記載著她的確有模仿鞋匠動作的習慣。在過去,鞋匠總是習慣於把鞋子夾在雙腿膝蓋間,然後用針穿線縫製皮麵,就像這樣的動作!後來這個老婦人去世的時候,在她的喪禮上見到她的弟弟。“你可知道你姐姐為什麼不正常嗎?”我問他。他說她本來深愛著一個鞋匠,結果不知為什麼對方對她沒有那種意思。後來,姐姐在被拒絕之後就瘋掉了。她之所以有這樣的動作完全是一種對舊日情人的一往情深,甚至到死都念念不忘。這個病例使我第一次對於精神病人的心理背景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我第一次了解到精神分裂者的語言原來並不是全然無意義的。我曾經在1908年在蘇黎世發表了一篇演講論及有關一個名叫芭貝特·S病人的病例。
這名病人在蘇黎世舊市區的幾條又髒又亂的街道長大,那是個極其窮困的險惡環境。她的父親是個酒鬼,她的姐姐是個妓女。到了三十九歲那年,她得了一種偏執性的早發性癡呆症。當我看到她時,已經在精神病院裏待了快二十年了。她一直是醫學院學生研究的示範對象,在她身上能看到一個最典型的精神分裂和其不可思議的過程。芭貝特是完全的精神錯亂而且常常會說一些沒有意義的“瘋語”。我曾經花費了好大心力,企圖去了解那些深奧的語言。比如說她會冒出一句“我是蘿若萊!”原因是每當醫生們在研究她的話時,都常說:“我不了解這是什麼意思?”或者,會悲歎道:“我乃蘇格拉底的代表!”這句話根據我的猜測可能是說:“正如蘇格拉底一樣,我也遭受了不白之冤。”有時候她也會莫名其妙來一句:“我是無可替代的超級大師!”“我是玉餅裏的上層葡萄。”“我是德國與瑞士最甜的奶油。”“那不勒斯和我必須供應這個世界足夠的針。”這一切都透露了她自卑感的補償作用。
芭貝特以及其他相似的病例,使我深信許多認為沒有意義的話實際上並不然。我不隻一次發覺,甚至在這樣的病人裏,我們也可以找到一種所謂“正常”的個性。而它偶而也會通過聲音或是夢來表現出有意義的語言。當生理疾病陸續產生時,它甚至會由幕後移至幕前,而且使病人看起來幾乎完全正常。
有一次,就碰上了一個精神分裂的病人,這個婦人很明顯地擁有這樣的“正常”個性。她這個病已經是沒有治愈的希望,畢竟每個醫生都會有這種沒有救的病人。她說可以聽到她的整個身體發出的聲音,而且有一個從胸膛裏出來的是“上帝的聲音”。“我們一定要好好地信任這個聲音。”我這麼告訴她,同時也對自己的勇氣感到吃驚。結果這個聲音常常表示合理的意見,通過這個聲音的幫助,我和病人關係處得非常好。有一次“聲音”說話了:“讓他考考你的聖經常識吧!”於是她找了一本相當老舊的聖經,每一次我去看她時,我都必須指定一段章節給她讀,然後下一次我就得考她,每隔兩周一次,毫不間斷的這種情況持續了七年。剛開始,我對於扮演這個角色感到很畸型,不過,終於了解到這其中所包含的意義。事實上,通過這個方法,她的注意力不斷保持機警,如此一來,她就不致於陷入更深的分裂狀態中。結果,六年之後,那些原本無所不在的聲音隻存在於她的左半身了,她的右半身至少已經不受其束縛了。而且並沒有因此使她左半身的壓力增加,情況依舊維持和以往一樣。由此看來,我們可以說她的病好了一半。在這是當初根本沒有預料到的,任何人都無法想像那些背誦經節的練習竟然會達到治愈的效果。
通過對病人的研究,我了解到偏執狂的想法和幻覺包含了一種根本的意識。一個精神病的背後,可能包藏了一個個性,一段故事,一些希望和欲念。如果疏於了解這一切,那麼過錯在於我們。突然之間,我才明白一個人的普通心理是隱藏於其精神狀態中的,而且,就在這兒,我們麵對的仍舊是一些人性的衝突。也許病人表現出來的是遲鈍、冷淡、或是全然癡呆,但在他的內在世界裏,卻有更多更有意義的反應在進行著,終究我們將麵對人性中最赤裸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