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朗讀 第六十五章 水寫的字
清晨。山腳下的小廣場,在健身者的腳步聲中,熱鬧起來。
多是中老年人。有的打太極,有的跳扇子舞,有的倒著走,有的遛狗,有的吊嗓子,有的練唱越劇……各種聲音、各種節拍,混雜在一起,奇怪的是,各自並不影響,每個人似乎都能從雜亂的聲音中,找到自己的節奏,然後,將自己的身體舒展、打開。
我們跑完一圈,回到廣場上,妻子喜歡紮堆到唱越劇的人群中,跟著哼幾聲,而我則去找那個用水寫字的人。
除非下雨,每天早晨,你都能在廣場的東北隅,看到他。一個瘦小的老頭,一隻手端著一瓶水,一隻手拿著一隻自製的大筆,低頭,彎腰,在地上寫著字。對駐足在他身後觀看的人,渾然不覺。
寫一個字,退一步,蘸水,繼續寫。灰色的地麵上,水呈現深褐色,像墨汁一樣。已經寫好的一塊,是草書,如盤龍,如飛鳥,如走獸,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不敢相信,如此遒勁的大字,會出自這樣一個瘦弱的老者手上。
寫好一組字,老人停下來,端詳一番。我乘機向老人討教一下,有幾個認不出的字。老人耐心地告訴我,並用手中的大筆,比畫給我看。
我注意到,老人的筆頭,不是毛,而是一塊海綿,筆杆則是普通的竹竿。休息一會兒後,老人繼續寫字。我默默地站在老人一側,揣摩他的用筆,力道。
清晨的陽光,從樓群的縫隙裏,穿過來。地麵上的水字,恍然有金色。唱越劇的那邊,不時傳來喝彩聲。老人手中的筆,節奏忽然加快:多承梁兄情意深,登山涉水送我行,常言道送君千裏終須別,請梁兄就此留步轉回程。”怎麼這麼熟悉?想起來了,是越劇《梁祝》裏麵的一段唱詞,正奇怪老頭怎麼寫著寫著,寫到戲詞裏去了,耳邊忽然傳來一段熟悉的旋律:“常言道送君千裏……”是那邊唱越劇的,恰好也唱到了這一段。
老人寫好這段字,收筆,用瓶中剩餘的水,將筆尖洗幹淨。轉身向唱越劇的人群中走去。我也跟在老人身後,去找妻子。
老人走到一位老太太的身邊,俯下身,從布袋裏拿出一杯水,擰開,自己先抿了一口,然後,遞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喝了幾口。老人問,唱好了沒?老太太點點頭,問,你今天寫了多少字?老人笑笑,跟以往一樣,136個字。那我們回家吧。老太太摸索著站了起來。老人一手拎著布袋子和筆,一手拉著老太太的手,慢慢地向小區走去。
目送著兩位老人。多好的一對老夫妻啊,我發出感歎。正在收拾音箱的老師傅看看我,搖搖頭,他們不是夫妻。我詫異地看著他。他一邊繞著電線,一邊對我說,其實,他們這輩子挺遭罪的。年輕時他們是相好,他喜歡寫字,她喜歡唱戲,但是兩家都堅決反對,後來,他們就各自成家了。前些年,她的老伴過世了,他也早就離異了,兩個人本想走到一起,沒想到,又遭到了各自子女的強烈抵製。沒辦法,他們隻能早上一起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他寫寫水字,她唱唱老戲,然後,回到各自的家,過各自的日子。
我無語。拉起妻子的手,我們回家。經過小廣場的東北角,老人剛剛寫下的字跡,已經被蒸發得差不多了。灰色的地麵上,幾乎看不出字的痕跡。可是,你仔細嗅嗅,早晨的空氣裏,有水的氣息,以及那些水字的故事裏,流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