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風明月苦相思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王維·秋夜獨坐
清風,明月,扁舟。同樣的秋日,同樣的菊花,物是人卻已非昨。一個人一生當中會經曆幾十個春秋輪回,每一個都有它獨特的滋味與顏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卻已經不同。已近而立之年,王維得到了回京的機會。
十五歲,他開始宦遊於洛陽。路上,王維忐忑但卻充滿希冀,回望自己曾經的作品,一種久違的激情流露出筆端。二十三歲,中舉,歸家探親後返回長安,長安有朋友、有未來,別提自己有多興奮。
如今,從貶所歸京,王維不知何時起,長安竟然成了家。那裏曾經承載著他的夢想,現在住著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這一次,他真正地歸心似箭。雖然這次回京隻是奉詔而回,朝廷並沒有標明王維的去留,王維自己心中也很明白,當年的貶官是因為自己同岐王和九公主走得太近,以至於遭到了玄宗的猜忌。故而這次回來,王維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他知道自己不久後仍然要離開長安,不過有這短暫的時間能和家人相聚,王維心中已經很滿足了。
濟水湯湯,帶著輕舟走過萬重山巒。這麼多年,王維心中的萬水千山,任她一一走遍。她還好嗎?搖曳的小船正如王維忐忑的心情。下了船,王維急急忙忙朝家中走去。路上,王維遇到了一個一生的朋友,他和王維誌同道合,詩風相近,在後世常被稱作是唐代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並經常把二人拿來做比較。這個人就是孟浩然。
孟浩然(689-740),襄州襄陽人(今湖南襄陽縣人),是盛唐時期有名的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一生的經曆都很平淡,隻在張九齡的幕府中做過幕僚,且時間很短。他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襄陽老家中隱居中度過,新舊《唐書》對他的記載也都很少。可是在眾星璀璨的盛唐詩壇,孟浩然仍然占有一席之地。他不但與王維是忘形之交,與杜甫惺惺相惜,就連自稱“楚狂人”,敢於“鳳歌笑孔丘”的太白,也曾真心讚美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辭軒冕。白首臥鬆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王維下船後,稍微整理了下衣冠,告訴小廝帶好自己在濟州買的禮物,正打算回家。這時,看見路邊一個小販對著一個書生咆哮:
“沒錢你湊什麼熱鬧,我這可是家傳的硯台,現在你把別的客人都趕跑了又拿不出銀子買。你今天要是不買下這硯台,就跟我一起去見官!”
“這位小哥,我實在沒有騙你,確實是錢袋丟了,要不然你隨我回客棧去取吧?”書生商議道。
小販皺著眉頭,聲音又提高了八度,“剛剛你就是這般肯定,說買我的東西,現在又這樣,我怎麼能知道跟你去了客棧,你會不會又推脫?不去不去,你趕緊想辦法!”
看到這裏,王維不自覺走上前去,說道:
“這位小哥,這位是我的朋友。這硯台多少錢,我先代他付了。今日遇到特殊情況,還望你見諒。”
小販看到有人肯幫忙付錢買他的硯台,馬上換了嘴臉,樂嗬嗬地收下了錢。
“在下襄陽人士孟浩然,今日出門不小心,竟被偷了錢袋。剛剛看這硯台很好,想留一個,沒想到出了這樣的差錯。多虧兄台相助,不知兄台貴姓,在下日後一定將錢送還到府上。”
“我是王維,今日剛剛歸家,就遇到兄台的事情。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若是兄台不嫌棄,可願意到我家共聚?”
原來同是來長安宦遊的孟浩然,早早就聽過王維的名字,今日一見,二人如遇故人。交談後發現,孟浩然竟然年長王維十多歲。今日正打算去拜見一位高官,耽誤不得,所以不能赴約。
“原來是王維,久仰賢弟大名。今日我還有其他的事情,待改日再登門拜訪。”
“那好吧,隨時歡迎兄長來做客。”
二人別過,王維速速回家。一進門,王維看到家中沒有太大變化,既沒有清貧,也沒有更加富麗堂皇,心中不免戚戚然。自己不在這五六年,多虧了弟弟的照顧。王縉在如長安的地三年,如願地考中舉人。王縉好像在做官方麵天生就有天分,所以他中舉得官後,有意與當時宦遊時結交的權貴拉開距離,怕有結黨營私的嫌疑,又深諳為官之道,上下打點得很是妥帖,所以這官做得倒也適意。
聽到大門的響聲,劉氏從屋內迎了出來,她知道王維今天會回來,所以早早地梳洗好了,換上美麗的妝容,她的悅己者終於回來了。
他佇立在門口,她斜倚於窗前。默然,歡喜。這短短的十幾米,竟然用了七年才走回來。王維在遠處凝視著這個他思念的人,看著她的淡然,她的美麗,她的嬌容上略微顯露的蒼白。她病了嗎?怎麼沒人告訴自己?王維快步向前,走向這個他盼了幾千個日夜的女子。
“你可還好?自從你我成親,我就沒在身邊照顧過你。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王維牽起劉氏的手,心疼地說。
劉氏比想象中從容,她已經不是那年曉風殘月下的少女。年近三十,劉氏風韻猶存,隻是常年頑疾的折磨下,她的容顏略顯蒼白,病態流露於麵上。“表哥何苦這樣自責?我一直都不是嬌弱的花,我要做高大的樹,與你相偎相依,相伴相離。你不在,我是家中的支柱,你回來了,我是你樹上的藤蔓。”此時此刻,千言萬語都不若一個深情的眼神,劉氏依偎在王維肩膀,臉上是幸福滿足的笑容。寂靜,歡喜。但願從此二人不必做清風與明月,不必苦苦相思,這一生,隻願與你共度。
“星兒,你去告訴縉兒,表哥回來了,讓他今日下官後來後院吃晚飯吧。”劉氏輕輕地告訴小廝,仿佛怕自己聲音太大驚醒了這個美好的夢。原來王維不在的這幾年,劉氏都深居簡出,很少與王縉在一起相處,王縉也明白叔嫂之間需要避嫌,所以他總在前院住著,沒有特別的事情不會來的打擾劉氏。
日暮時分,一個高大的男子匆匆跨進了門。王維抬眼,一襲青衣映入眼中。男子逆光走來,麵容漸漸清晰。男子熱切的跟王維擁抱,兩個人碰了碰拳。這是小時候,哥倆慶祝的標誌性動作。王維細細打量弟弟,他也已經不是自己離開時候的少年了,多年的官場曆練,讓王縉的臉上多了份曆練和冷峻。看著飽經風霜的哥哥,王縉心裏有無限感慨。他官微言輕,不能在為官上幫助哥哥什麼,可是他相信,總有一天,他們不再會受製於人。王維深刻地明白王縉的處境。二人都不提起,隻是怕破壞了這相聚的氛圍。
這晚的飯食,是劉氏親自下廚做的。王維看著一桌自己喜歡吃的菜,心中滿是感動。他舉杯:“世事難料,官場沉浮,今天終於回家了!看著家中一切安好,真的很開心。今晚定要痛飲。”
劉氏隻是安靜地看著王維,微笑,幸福。對於劉氏來說,跟著王維,到哪裏,做什麼,都好。王縉卻略顯擔憂:“哥哥雖然此次順利歸京,可是張宰相還在位,我們的威脅並沒有移除。所以還要小心為上。”
王維點頭,沉吟半晌:“我也明知回京比在濟州更易被尋出差錯來,可是畢竟回來了就比在濟州好,漩渦的中心也許是最安全平靜的地方。”
“哥哥說得是,不過這次返回,我已經尋人四處去打探,哥哥的調令過兩天可能就會下來,也許這次還要遠離京城,不過應該不再以貶官的名義。哥哥的官職可能也會相應上升一些。”
政治上的挫折,讓王維開始看到了盛世的繁華景象背後的問題。在濟州為官期間,他結識了崔錄事、成文學和鄭霍二山人,這些人都是空有一身才華,但卻不能夠為朝廷所用的寒士。他們的不得誌深深地觸動了王維。隻知道鬥雞走狗、紙醉金迷的高門子弟,享受著榮華富貴、高官厚祿,卻不會為百姓做任何實際的事情。可是這些才華橫溢的苦寒之士,命運卻操縱在這些腐敗的權貴手中。所謂盛世之下的這些不平,王維盡數看在眼中。
在濟州貶謫期間,他在裴耀卿屬下工作,裴耀卿以剛正不阿、廉潔奉公著名,王維受到他的影響很深。其後在政治上,王維堅持廉潔奉公、嚴於律己,遵守“不寶貨,不耽樂,不弄法,不慢官,無侮老成人,無虐孤與幼”的原則,都是在這一時期形成的。
王維深知當時權勢正忘的張說與自己政見不同,肯定不會提拔自己。而玄宗又忌諱自己與岐王和九公主的關係,所以必定不會被重用。認識到這樣的現實,王維反倒安心了,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屬於自己的機會。
轉眼過年了。十五歲開始,王維就沒有跟家人一起過年過,這是第一個與家人團聚的新年。王維心中感慨無限,很是歡喜。
春聯是王維作的,弟弟親手書寫的。掛在門上的大紅燈籠,是劉氏一針一線縫製的。仆人們忙裏忙外,準備著各種年貨,家裏一片喜氣洋洋。臘月裏,院中的紅梅就應景開了。除夕夜裏,一家人守歲完後,王維和劉氏相互依偎著坐在廊下賞紅梅。香氣悠遠,王維手中捧著一壺熱酒,靜靜地和劉氏並肩而坐。雖然年近三十,可劉氏依然不改自己爽利的性格。偶爾咳嗽兩聲,王維會心疼地幫她緊了緊身上裹著的大氅。
外麵忽然下起了雪,細碎地散落在發梢,肩膀,手掌,然後寧謐地落下,神秘又安詳。這也算是意外之喜,宛如走到雪中,旋轉,旋轉。白雪,紅梅,伊人,一副踏雪舞梅圖展現在眼前。突然,宛如停了下來,她回頭衝王維眨了眨眼睛,然後迅速蹲下來,團了一個雪球朝王維扔去。愣住的王維還未來得及閃躲,冰涼的雪便在身上蔓延開來,他寵溺地笑笑。這麼多年,他的宛如沒變,依如從前,不改俏皮的本性。王維也玩興大起,與宛如一同玩了起來。
兩人在院中堆起了一個大大的雪人,半人高的雪人手中拿著掃帚,像是一個耀武揚威的青年。王維和宛如相視而笑,雖然歲月催老了容顏,可是他們始終保持者那顆赤子之心,不虛妄,不隱惡,在彼此之前都作最真實的自己。
宛如又咳了起來,玩了半晌,兩人都大汗淋漓,王維怕冷風吹得宛如感冒,加重病情,所以催促著宛如趕快回屋。兩人快步走回房間,宛如進裏間換下了衣服。王維坐在桌邊回味著,他突然覺得,這麼多年,自己的身上終於有了熱乎氣。
這一刻,王維看著眼前的妻子,他不知他將要永遠地失去她,可是莫名的危機感蔓延開來。他希望在有限的時間裏,多多陪伴妻子。他在心裏默默地祝禱:
時光,時光,你慢點走;流年,流年,你莫把幸福拋下。
2.秋山一何淨
花落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
——王維·寒食汜上作
大雪初霽,銀裝素衣包裹住長安城。白茫茫的大地,很幹淨。清晨,寧謐安靜,一如王維此刻的心情。仆人們來回穿行,腳踩在雪上發出了脆生生的沙沙聲。屋內,宛如已經起了,她正坐在梳妝台前上妝。她輕輕地梳理滿頭烏發,王維最喜歡自己長發飄逸的樣子,所以宛如格外照顧自己的頭發。遠山眉長入鬢,淡淡的紅唇不點而紅。她拿起畫筆,正思索著今天要上個什麼樣的花鈿。她從鏡子裏看見走向她的王維,於是撒嬌道:“外麵的梅花好生嬌豔,可惜今日不知怎麼了,我竟畫不出來。維哥可願意幫我畫?”
王維寵溺地笑笑,接過畫筆,在劉氏眉間細細雕琢出一朵綻放的紅梅。他的宛如,正如這雪中的梅花,香自苦寒來。上好了妝容的宛如又精神煥發了,又或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二人坐在窗下吃早餐,宛如聰慧異常,懂得用眀紙糊窗,陽光在白雪的映襯下更加明亮。用完早飯,閑來無事,王維和宛如對弈,相約輸的人要抄佛經一卷。王維自然是要讓著宛如,一局下來,宛如竟然贏了。王維假裝無奈,展開紙抄起了《維摩詰經》。宛如在一旁幫著王維磨墨,時而抬頭看看外麵的雪景。時間靜好莫不如此,有紅袖添香在側,夫複何求?王維正回味著這平靜的小幸福,小廝從外麵進來,彈了彈身上的雪,上前道:
“老爺,岐王府來人請去一同賞雪。”
“知道了,你去準備車馬吧。記得把車布置得暖和些,今日我與夫人同去。”
宛如恬靜地點點頭。小廝看著老爺和夫人這般恩愛,心中也很多疑問。照例說,像自家老爺這般風流才子,定是要有許多紅顏知己做伴才好。世家大族,有個把小妾也是正常的事情,可是自家老爺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隻一心一意對待夫人。想到這裏,小廝也對王維充滿了敬意。
今年,王維破例偕夫人一起,到曾經的朋友處一一拜年,這當然包括岐王和九公主,帶著自己在濟州任上時的作品和禮物。王維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可能是上天冥冥中的指引,這次的相聚讓王維更加珍惜自己的妻子。
這日晚,王維和宛如從岐王府參加宴飲後回府。在馬車上,宛如就昏昏欲睡,王維當時並未在意,隻是以為宛如應酬了一天,累了的緣故。誰知,晚上回到家中,宛如竟然高燒不退,咳中還帶有血絲。王維一下子慌了神兒,中年咯血,王維的心中早就灰了一半。他趕忙請來郎中,診斷後,王維把郎中請到外間,詳細問妻子的病情。
“先生不用過分擔心,雖然病勢來的洶湧,隻要好生吃藥靜養倒也無妨。”
“可是為何突然就病發?這幾日毫無征兆,隻是偶爾咳嗽幾聲。”
“夫人也算是積勞成疾,這病得在終年思慮擔憂上,以後隻要心情舒暢,凡事多勸慰著點,不要形成五內鬱結之症就好。”
王維又細致地盤問到底吃什麼藥,怎麼煮等等好多詳細情況,才給了郎中銀兩,讓小廝好生送走。至此,王維的房中就多了一個藥爐子和一個藥罐子。每次劉氏的藥飲都是王維親自動手,宛如笑道:“你竟成了個郎中,那藥罐子還是拿到外麵讓下人煎藥吧,沒的弄的一屋子藥味。”“世間萬物都以自然為尊,這藥味源自自然,聞起來到有一種別樣的香味。”王維回答道。宛如不再勸,隻安心地養病,安靜地享受和丈夫相伴的時間。
開元十五年,王維新年的第一份禮物,收到的竟然是一份調令。朝廷決定要王維到淇上做官。淇上的名字源於淇水,淇水在今天的河南北部,其源頭出自林縣東南。得知王維不久又要遠行,雖然嘴上沒有說什麼,可是王維看得出妻子眼中的落寞與難過。王維已經明白,妻子的身體很是孱弱,他想抓住這僅有的年華,與妻子好好相處。所以這次遠行做官,不管風雨兼程還是風清日朗,他都決定帶上她。初春時分,他們開始了人生中最為淡然平靜的生活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