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漫漫人生(1 / 3)

1.三年不歸空斷腸

夜裏的寂靜總讓人心曠神怡,可是時間多了,就會體會到靜的可怕的淒冷。晚風溫柔地吹著,卻吹亂了惆悵,而非發絲。不留任何痕跡,卻在臉上留下深深年輪。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被斥去朝這件事,對於李白的打擊實在過重。即使那道籙上的咒符也不能將其壓製得住。

每日整壇的烈酒不知飲了多少,成罐的丹藥,實為飲鴆止渴。這樣糟踐自己的身子,任誰都忍受不了。終於拖垮了自己的身體,大病一場。這一病,便是半年之久。直到天寶五年的秋後,這病才算是好的利落些。

李白還是想出遊,家人極度地反對,怕他再次拖垮自己的身子。可是李白是李白,又怎會戀得那些。

李白最戀的,其實是名山勝景。那種環境帶來的感覺能滌淨自己內心的愁緒。很久以前,賀知章就給他介紹過越中的山水。想起賀知章講到過的天台山和天姥山,也想起謝靈運寫的詩句:“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雲霓,還期那可尋?”更加向往。

一日在夢中,李白夢見自己飛過了鏡湖,飛過了天姥山,月光下的景觀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紗,非常朦朧,非常美麗。重巒疊嶂,峰巒高聳入雲,誓與天際比高,連成一片的天地沒有盡頭,好像整個空間見不到了其他,正在尋上山的路,準備拾階而上,卻被身後的異光吸引,轉頭看去,就見到了海上日出的奇觀,側耳,便聽到了天雞報曉的鳴叫。

幽岩絕壑,奇花異草,卻都不是人間所有的。正在著心神凝曠之時,天色漸暗。因為大霧迷蒙,卻也不知是到了日落時分還是傾盆大雨將至。

本想找處地方歇會,卻忽聽得野獸的叫喊聲,好像是龍的吟嘯,又像是熊的張狂呐喊。真的山欲振,雨欲下,傾盆大雨及至。

天崩地陷,正震驚,卻也要找處躲避。誤打誤撞找到了一處在崩餡之處的一座洞府,卻深不見底。那半空中好像是蓬萊仙道,日月同輝的場景在那處卻顯得那樣平常。

忽地見一群仙人,紛紛穿著霓虹衣裳,坐在鸞鳳彩車上,蒼龍在前引路,白虎在旁作衛。密密麻麻、熙熙攘攘,來不及閃躲,被擠下雲彩,卻從夢中猛然驚醒。

這個夢境像極了李白剛剛進入長安的景象。那拔起之於天姥山,不就是帝京之於長安?那一夜的飛度,扶搖直上,不就是當年奉詔入京?那山中莫測的雲雨,不就是君心難測?那山中的仙人,又何嚐不是長安中的達官貴胄?那神仙洞府,又怎會不是皇宮內院?那一跤跌下雲端,不就是賜金還山。

原來三年的待詔翰林生活,就是黃粱夢一場啊!既然是黃粱一夢,而自己又何必這樣介懷,原本榮華就是東逝之水,過眼雲煙,自己又何苦留戀於它?自己何苦去低眉順眼,點頭哈腰的侍奉權貴?不如做一介布衣自在快活。

別了,心中的長安城。於是,李白便寫出了《夢遊天姥吟留別》: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岩泉,慄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李白在南下越中的前夕,東魯的友人們都在給李白的餞行宴席上請李白賦詩留念,李白便將這首《夢遊天姥吟留別》留了下來。並且將這題目的下麵,加上了“留別”二字。

李白如此地渴望離開,出遊去忘記自己那些太過悲慘的過往。可是,走得越遠,卻愈加覺得傷情,因為這些地方,都是他的回憶。

天寒地凍之際,他踏上了跋涉千裏之途。到了睢陽,這時的梁園清冷,雪厚三尺。在這裏,他遇見了故人岑勳。不免想起了十年前在元丹丘的潁陽山居相聚的那次,“天生我材必有用”。卻不想,再見隻是確實這等淒慘光景。於是在《鳴皋歌送岑征君》,李白寫出了肚子裏的一通牢騷。

到了揚州,已經是初春時節。故地重遊,並不像以往那樣的懷念,而是徒增了傷感:“曩昔東遊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餘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那時候的唐王在李白心目中是何等高大的形象,而自己的人生道路在他看來又是怎樣的寬廣平坦。誰知現實卻物是人非。雖然正值陽春三月,聖地故遊,卻不免有那一絲的傷感。舉目,這山河卻有異,不是當年光景。

在《留別廣陵諸公》中,李白寫到了這十年的經曆。在二次入長安之時,不禁又是感慨重重。到了金陵,在這裏度過了春天,金陵也是他三十年前遊曆過的舊地,當時寫的詩篇是何等的歡快:“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嚐。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可現在卻早已失了歡快的心情,又怎能再有歡快的詩篇。

三十年來,登山臨水,寫景寫情,總是感慨國家興亡之狀,時興黍離之悲。這樣的寄隱憂於比興,卻不知寫到尾句,情不自禁:“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高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山外,一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便是《登金陵鳳凰台》。

到了丹陽時正是炎炎夏日,看見河邊的纖夫正在炎炎烈日下赤身裸體的拖著載滿巨石的水上船在堆滿鵝卵石的歎上匍匐前進,沿途唱著《丁都護歌》。烈日炎炎卻將他們的嗓子都曬的幹渴,音調也平添更多的悲哀。李白看在眼中,心中酸楚難耐卻留不下眼淚,於是,一闋《丁都護歌》便代替他表明了心聲:雲陽上征去,兩岸饒商賈。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一唱都護歌,心摧淚如雨。萬人鑿磐石,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古。他還記得三峽初遊之時,他也曾見過纖夫拉纖,但是那時候卻沒有現在這般聽著傷感。纖夫們的“心摧淚如雨”,引得自己也“掩淚悲千古”了。

到了吳郡,重遊了吳王夫差的姑蘇台,《蘇台覽古》便流傳於世。來到越王勾踐的故宮,《越中覽古》也得以見得世人。這些詩篇都不知不覺地從年輕時的張狂,變為現在的蕭索、荒涼。

到了會稽郡,才知曉賀知章早在前年就駕鶴仙遊。對著賀知章故居前的荷塘,想起在長安的那三年,賀知章待他猶如家人一般的親切和溫暖,那三年的酸甜苦辣齊齊地湧上心頭,於是,李白又留下了《對酒憶賀監二首》。

李白來到天台山,這座山是李白最理想的忘憂之山。這座古人都紛紛形容成蓬萊的仙山,又是否能讓李白心中的憂傷減輕些。山足下的國清寺,周圍慢慢地萬鬆徑,在樹林裏看不見天日,這足夠讓李白吃驚一陣。更別說那石橋橫掛兩邊的飛川瀑布,聲響之巨大足以吞掉塵世間的汙穢。傳說中可以洗淨一些煩憂的靈溪,卻好像真的感到為靈魂洗了個澡。這樣高聳入雲的俊山,踏上去,難保不會飛升成仙,這裏不是仙界,又會是哪裏呢?

遠遠地眺望東海,隻見波濤翻滾,像是互不服氣的仙童在廝打,後又歸於平靜,祥雲嫋嫋,恍惚間,就似蓬萊仙島。早起觀日出,朝霞明滅,絕壁上生出別樣彩光。就在這絕壁之上,李白卻感覺到了遠離人寰的悲傷與哀愁。忽地想起始皇、漢帝派人入海求仙的事情。那樣勞民傷財,耗時數十年之久,而真正的仙境又在何方呢,驪山下的始皇和鹹陽原上的武帝陵不都讓人盜了去?如有靈魂且不滅,那為什麼連自己的墓穴都保護不住呢?

現在的政治又是重複著以往,窮兵黷武、濫施征伐。一邊做著傷天害理之事,一邊又想著成仙成佛,這是多麼令人難以理解的事情。

借古諷今,於是《登高丘而望遠海》就應情而生。李白一心想借著遠遊忘記長安,忘記人世間的種種。然而走到天涯海角,才發現始終忘不掉。

該記得的,是深植靈魂的,沒什麼能將靈魂磨滅,就算那是孟婆湯。

2.風瀟瀟兮易水寒

清淺的流年,帶著一絲暖意,慢慢地走過悲涼的季節。就像平淡季節中的花兒在指間綻放,向著陽光。卻體會不到歲月的靜美,隻有驚詫和惶恐。那年天寶七年的春天,李白從越中返回金陵。

歸來應是值得慶幸的事情,卻不想又從友人王十二那裏聽到種種不幸之事:崔成輔被貶謫到洞庭的湘陰去了;王昌齡貶到夜郎西的龍標去了;還有就是,李邕被刑訊致死。

這兩三年,朝廷屢次大興獄冤案,株連之人不計其數。首先就是韋堅的冤案。天寶三年,崔成甫曾在上司陜郡太守兼水陸轉運使韋堅,那時候因新潭開渠有功,便升了三品刑部尚書。而作為下屬的成甫因唱《得寶歌》而有功,由九品縣尉升任八品監察禦史。

不到兩年,韋堅就被李林甫以私交外官,欲謀私利太子的莫須有罪名貶出長安城。韋堅從外地趕回來,被李林甫派出去的爪牙羅希奭和吉溫逼得致死。就連李適之聽說羅、吉這兩個禍害將至,怕受不住他們的嚴刑拷打,索性服毒自了盡。而崔成甫,幸得是位小人物,不會對李林甫之輩造成什麼影響,便逃過了一劫,僅是被貶謫到了湘陰。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接著,就是李邕的冤案。李邕是名滿天下之人,李林甫可能認為這件事情遲早會對自己造成威脅,便三番五次的想加害於他。加上李邕這人本就豪奢,日以宴飲馳獵為事,不拘泥於細節,更是給李林甫鑽了空子。

李林甫在暗中派人在恰逢其會之時,也是天寶五年的隆冬之日,令左驍衛兵曹參軍柳有獲罪入獄,而自然的李邕也就受了牽連。而事實是羅希奭、吉溫兩人威逼利誘柳有,讓他誣告李邕曾對他說過朝政的得失和皇帝的凶吉。羅、吉二人又被李林甫派去到北海郡調查此事,李邕當然是不服,可是哪裏架得住這兩人的各種刑法,生生的在刑堂上被打死。連累了曾任刑部尚書的淄州太守裴敦複,卻也是被活活打死在刑堂之上。

接著就是王忠嗣的冤案。王忠嗣在朝堂上曾直言上諫,攻取吐蕃石堡城這件事情的利弊。所以很順理成章地獲得了“阻撓軍功”的罪名。李林甫早對王忠嗣妒火中燒,更是落井下石,教唆他人誣告王忠嗣有意奉太子為帝皇。王忠嗣被玄宗送獄中受刑,幾次酷刑後,被貶到漢陽做太守,不久後便鬱鬱而終。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冤案讓李白無法開口講話,目瞪口呆竟也無法再悲慟。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奸臣,這樣的現實,又能說些什麼呢?

王十二走後,李白在家中呆了三日,靜靜地坐著,什麼也不做。韋堅不是在皇上麵前很受寵嗎?哦,也對,他怎麼會是李林甫那個奸臣的對手。李邕不幸言中了自己的命運,自己死在了李林甫的手中。隻是可憐他七十歲的高齡,卻死在了刑庭之上!一帶幹將莫邪居然折於佞臣手中!王忠嗣這樣既忠誠又有才幹的將帥,居然死在了朝廷,而不是沙場,何其悲哀。

而這大唐江山,痛失這許多良臣名將,又何其悲哀!

或許王昌齡被貶謫,恐怕也不是偶然,不是受到李邕案子的牽連,就是受到王忠嗣案子的連累。理由是什麼?“不矜細行”?無非是酗酒、狎妓之類,又怎能算得上被貶謫的理由?都是借口,為自己謀福利,為大唐江山斷根基。李白越想越是義憤填膺,滿滿的憤怒激得自己即將炸開,可是苦無發泄之法,便以寫詩來寄托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