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競昶的目光頓了一下,低頭將跌打酒倒在手心裏,覆在傷處輕輕推揉。即便是這樣輕,我仍然疼得直咬牙,他在我背後卻又好像能看到我的表情。

“不用力的話,瘀血不散,明天會更疼。”

我小心翼翼地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在我的印象中,這個人非但冷漠,而且對我充滿了敵意。

但這時他低著頭,若有似無地笑著,初見時的敵意已經不見了。

我忽然想起來剛才的見麵,問了一句:“蔣先生,你剛才……怎麼會在那裏?”

蔣競昶低了低頭,拽著我的胳膊,用力推了兩下才說:“我在醫院看到你……”

“醫院?”我愣了一下。

也就是說我剛才從陸喬飛的病房裏出來的時候蔣競昶就看到我了。那麼,他是一路跟我到這裏來的?還是說正好順路他也回家,所以我們就碰見了?

本來,他好像對我就沒什麼好感,加上那種情況……他一定是聽到了。蔣競昶這麼聰明的人,隻要隻言片語,他應該就能大略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我緩緩地抽回胳膊,說:“蔣先生,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見陸喬飛了。”說著,我拿起剛剛脫下的襯衫和外套,起身道,“謝謝你,我該回去了。”

然而我還沒有邁出去一步,就被蔣競昶拽住了。

他本來就很高,站在那裏自然就給我一種壓迫感,我想要掙脫他逃走,但是卻又不敢,隻好站在那裏。而他看著我,眼睛裏是猜不透的情緒。

然後他突然說:“這件事是我辦得不好。”

我狐疑地“哎”了一聲,雖然聽不懂,但也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句話有點內疚的意思。可是他又在跟我內疚什麼呢?也不等我想明白,蔣競昶就已經轉身走到了一旁的吧台旁。

我想了一想,覺得多說無益,就打算這麼溜走,卻在這時候,蔣競昶突然說:“剛才那個人……”我腳下的步子一頓,他像是轉了個身,看著我又說,“是不是傅文洲?”

我僵直地站在那裏,腦子裏迅速過了一遍:那天段壽山的壽宴上蔣競昶先走了,所以他沒有看到傅文洲和我的那場好戲,既然他們能同時出現在段壽山的壽宴上,那彼此一定也是知道對方的。

剛才傅文洲沒有看到蔣競昶,但是蔣競昶看到傅文洲了,那種場合他不想露麵也是能理解的。那麼他跟傅文洲到底又是什麼關係呢?

如果那麼不巧,蔣競昶跟傅文洲是朋友的話,那麼我的處境真的非常糟糕;但如果他們是敵人的話……那又關我什麼事呢?

總而言之,蔣競昶不喜歡我,甚至可以討厭我的理由,到這裏已經是相當充分。

我深吸了一口氣,轉身看向蔣競昶道:“是。”

蔣競昶的表情有點高深莫測,因為他慣常是沒有表情的,所以這時候那臉上出現的情緒實在讓人有些猜不透。他淺淺地喝了一口杯子裏的威士忌,抬起目光看向我說:“司徒小姐……”

然而他的話才剛開了個頭,我的電話就打斷了他。

我有些抱歉地摸出電話,他卻不介意地點點頭。我很意外,不光是蔣競昶的態度,還因為電話是MCM撥過來的,這麼晚了,會是什麼事呢?

我稍走遠了一些才接起來,電話那頭是段啟杉助理的聲音,我很熟悉,是因為這些日子跟MCM打交道,都是通過這位聲音溫婉的女助理。

她說:“司徒小姐,這麼晚還打擾你不好意思,但是因為有一些比較緊要的資料明天一早開會就要用,所以能不能麻煩你現在過來一下?”

“現在?”我被她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

“是的,因為比較著急,一時也找不到別的翻譯。如果可以的話,公司會派車去接你的。”

“不用了,我自己過來。”

掛斷電話,我轉身看向蔣競昶,剛要開口,蔣競昶卻先說:“段啟杉?”

我愣了一下,這個人怎麼好像什麼都能看透。

我搖了搖頭說:“不是,是MCM那邊需要我去翻譯一點資料。”

“是嗎?”蔣競昶若有所思地晃了一下杯子裏的冰塊,那語氣根本就是不相信。

其實他不相信是對的,因為連我自己都知道,這個電話必然不是MCM,而是段啟杉讓助理打過來的。而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我腦子裏第一時間跳出來的就是聶蓉芝說的那句話。

她說:“怎麼你都不去看看段啟杉嗎?”

這時蔣競昶放下杯子說:“這個時候不好打車,我送你過去吧。”

“不用了。”這時候的我簡直可以用受寵若驚四個字來形容,蔣競昶開口要送我去MCM,不說他是什麼目的,單單他肯做出這個提議,我已經受寵若驚了。

但我那時候還不太了解蔣競昶,換成後來我一定會知道,他說這句話並不是提議,而是他已經決定這麼做了。所以他放下手裏的酒杯,拿了桌上的車鑰匙,對我說:“走吧。”

夜很靜很長,蔣競昶開車很快但很穩。

我一直坐在車上想著聶蓉芝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最後一次見到段啟杉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到底是幾天了呢?仔細算算好像也不過就是一個星期吧。

這一個星期裏,到底又發生了多少事呢?

我正出神,蔣競昶突然說:“到了。”

我回過神,抬頭就看到MCM大廈就在眼前了,鬆開安全帶向蔣競昶說了聲:“謝謝。”正要推門下車的時候,蔣競昶突然喊住我說:“司徒小姐。”

我頓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有哪個禮貌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得罪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對蔣競昶會這樣小心翼翼,說起來我們根本是沒有關係的人。

除了——陸喬飛。

蔣競昶終究隻是說:“沒事,你自己小心些。”

我點了點頭,推開車門下車,走到MCM門口時才突然發現包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瓶藥酒,蔣競昶的黑色勞斯萊斯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扭頭走進了玻璃門。

辦公區這時候已經沒有人,段啟杉辦公室的燈卻還亮著。

我徑直走到段啟杉的辦公室門口,抬手敲了敲玻璃門。他正站在窗口出神,好像是沒聽到敲門聲,我又喊了一聲“段先生”,他才轉過身來。

看到我,他倒不像是驚訝,反而像是安心,眼睛裏的情緒沉了一沉,低低說了一句“你來了”,又轉過身去看向窗外。

夜已經很重了,霓虹點綴的夜空華麗得讓人窒息。

我放下外套和手袋,才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聽見這一句,段啟杉突然低頭笑了一下,說:“原來我說謊這麼不高明。”他看向我說,“本來還以為,這樣說,你就不會懷疑了呢。”

我沒說什麼,順著他的目光向窗外看。

也就是普通的夜景,樓層那麼高,根本看不到街上的行人,隻能看到對岸的霓虹彩燈,大屏幕上播著美女模特的啤酒廣告。

“段先生,你沒事吧?”

我有些擔憂,雖然段啟杉從來不是一個活潑的人,但這時候的他卻安靜得有些異常,即便聽到我問這句話,也隻是微微搖了搖頭。

隔了很久,他才說:“我就想見你了而已。”又說,“但是又不敢直接跟你說,所以才找了那麼拙劣的借口。”他笑了笑,“我還真是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聰明呢。”

“為什麼?”

我認識的段啟杉,並不像是這麼沒有自信的人。

而人會突然變得這麼脆弱,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讓他沒有辦法承受的事。

“因為……”他聲音有些低啞,“我怕你不會來。”

對岸的霓虹換了個顏色,像是魔術師華麗地換了裝,但隔著玻璃,所有的喧鬧都被隔離,這種華麗像是一場啞劇那般讓人覺得滑稽而悲傷。

我也不再問,隻是就這樣陪他一起站在窗邊看夜色。

段啟杉這時看了看我說:“我就是不想一個人待著,你能陪陪我嗎?”

我點了點頭。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我醒過來的時候是躺在沙發上。記憶中我隻是想要休息一下,也不知道怎麼就睡著了,也許是剛才的傷需要時間痊愈,所以這一覺睡得很沉。

我翻身坐起,才發現身上蓋著段啟杉的西裝外套。

他仍然站在窗邊,像是固化成了一座石雕。

我起身正要走過去的時候,卻突然聽見段啟杉的電話響了。

他低頭從口袋裏摸出電話,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才接了起來。

有那麼幾秒鍾,整個世界好像都失去了聲音,我以為是我突然失聰了,但終於段啟杉輕輕說了一聲:“知道了。”

他合上電話,仍然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而我終於知道有什麼事情不對,不,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一瞬間段啟杉眼睛裏的光芒徹底暗了下去。

“段先生,”我小心翼翼地說,“發生什麼事了?”

仿佛過了很久,他抬起眼睫看了我一眼,努力對我笑了一下,而那笑容竟然悲傷得讓人說不出的難過。

他說:“外公剛剛……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