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壽山的葬禮意外地冷清。
誰會想到這個幾周前才剛過九十大壽的老人,竟然就這樣悄然離去了。這個曾經名動S城的大人物,死去的時候卻也和所有其他人一樣寂靜無聲,不容反抗。
靈堂被一片肅殺的黑白包圍著,長桌上擺放著一堆白菊。我從桌上拿起一枝白菊,禮賓喊了一聲“有客到”,段啟鴻便抬起目光來,看到站在門口的我略微一驚,隨後才站了起來。
大概他沒有想到我會來,而且還是一個人來的。
我向他微微點頭,走上前將白菊放到巨大的遺像前,才接過他遞來的三支香。如今他既然坐在這裏披麻戴孝,那必然就視作是段家的長孫。
而更令人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在靈堂裏看到段啟杉的身影。
我握著香向老人拜了一拜,相片上的老人與那日我所見到的模樣沒有太大的差別。我想起那日在休息室裏為他點煙的情形,對我來說卻曾經有那麼一瞬,像極了我的父親。
也許隻是這樣一個機緣,使我覺得我要來送他最後一程。
我抬手將香插進香爐,段啟鴻略低了低頭向我回禮道:“司徒小姐,有心了。”
我與段啟鴻從來都不算交好,甚或感覺他對我還有小小的敵意,雖然這時候他對我客氣周到,想來多數也是因為場合的問題,所以我也隻向他點了點頭,便找了一旁的椅子安靜地坐下來。
禮堂的長椅上,客人稀稀落落的。
相較那天盛大的壽宴,這場喪禮實在是太過於清冷。
就在這時候,門口禮賓又喊:“有客到。”
我好奇地轉過目光。壽宴雖然盛大,但喪禮卻這樣冷清,這世間的涼薄真是可見一斑,倒不知道是哪些尚有情義的人,會在這時候來送老人最後一程。
然而目光才剛剛轉過去,我就禁不住一愣。
進來的人穿一身黑色西裝,連領帶都是黯淡的深灰色,頭發像是特地理過,兩鬢剃得短短的,比那日在壽宴上見到的時候更精神幹練了幾分。
陸喬飛。
他看見我也有些吃驚,但我想他吃驚的可能是我為什麼是一個人坐在這裏。身旁蔣競昶已經向他遞過簽字筆,無意間也看見了坐在角落的我,便向我微微點頭。
我也點了下頭,順勢收回目光,然後飛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朝洗手間走去。若不是他們正好堵住大門,我這時候可能真的就直接從大門口落荒而逃了。
我司徒由美從來沒有見一個人會見得這麼驚慌失措的,除了陸喬飛。
蔣競昶說得對,我不能再見他了。
我匆匆忙忙躲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衝了一把臉,從鏡子裏看,我這滾燙的臉卻異常蒼白慘淡,真是狼狽。
我正從籃子裏拿毛巾,一個聲音突然從我背後幽幽地傳了過來:“怎麼,你這是要逃走嗎?”
聽見那聲音我禁不住渾身一震,猛地轉過身,就看到傅文洲站在我身後一步都不到的距離。都不等我反應,身體已經被重重地推撞到玻璃牆上。
脊椎骨撞在生硬的瓷磚上,疼得我眼前一黑,我忍不住大喊了一聲:“傅文洲,你幹什麼?”
傅文洲卻突然笑了起來,眼睛裏閃爍著令人戰栗的寒意道:“這裏是靈堂,我來這裏還能幹嗎?當然是來吊唁死者的。”
他說得那麼好聽,卻分明是來守株待我這隻兔子的。
傅文洲那天說給我一天的時間考慮,現在已經過了一天,我卻沒有給他答複,一定是惹毛了他。所以他才來這裏守株待兔,他以為我會跟段啟杉一起來,他要用他的籌碼來威脅我。
隻可惜,他算錯了。
“說起來你才奇怪。”傅文洲壓低身子看著我說,“段啟杉都沒有來,你來幹什麼?”
我沒有搭理他。
“難不成你已經把自己當成段壽山的孫媳婦了?”
“我沒你那麼無聊。”我甩手要走,卻被傅文洲一把拽住,冷冷道:“我想也是,怎麼說都一夜夫妻百日恩,我這個‘丈夫’還沒死呢,怎麼也輪不到你‘改嫁’啊。”
“你閉嘴!”
傅文洲一臉笑意地看著我說:“怎麼?你怕段啟杉聽到嗎?他人都沒來你怕什麼呢。還是說,你怕的根本不是段啟杉,而是……”
他的聲音又近了幾分,沙沙地撲在我的耳朵裏:“陸喬飛。”
一瞬間好似有一柄冰冷的長劍一直從我的心口用力地插了進去,直直穿過心髒,穿透我的身體,瞬間血流不止,疼痛不已。
我瞪大眼睛看著傅文洲。
傅文洲雖然卑鄙,卻不傻,甚至很狡詐。
我用力咬著嘴唇克製自己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來,我知道我再怎麼隱藏也藏不起來,畢竟傅文洲是眼睜睜看著我成長了六年多的人,他對我的了解不亞於我自己。
甚至,可能勝過我自己。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不想幹什麼,我今天來,就是想來聽聽你的答案。”傅文洲抬手看了看表說,“我給你的時間已經夠充裕了,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是很有耐心。”
“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這就是你的答案?”傅文洲拽住我剛要轉身的肩膀,猛地往牆上按住,“你確定你想清楚了?你可不要忘了,我不是在求你,我是在好心勸你。”
他眼睛裏有十拿九穩的把握,我心裏一涼,猛然驚醒。
我看著傅文洲,難以置信地反問道:“你……”
“是啊,終於想起來了。”傅文洲慢悠悠地舉起手機說,“本來我還想如果你再想不起來,我就要好心提醒你一下,看起來現在不用了。”
我伸手去奪手機,被傅文洲側身閃過,嘖嘖道:“司徒由美,你不是這麼蠢吧,就算給你砸了我的手機,你以為這是唯一的源文件嗎?這種東西,要複製多少就有多少,放到互聯網上,一定瞬間又會多上萬個下載備份……”
我攥成拳頭的手關節發白。
“兩年前……”
“是,兩年前你朋友是從我手裏拿走了一部分影像資料,但你跟了我六年,你真的以為那就是全部了嗎?”傅文洲冷笑起來,抬手拂去我肩上的頭發,道,“雖然我舍不得,但是如果你也想讓別人看看你嫵媚的樣子,我也不會讓你失望……那樣,全世界都會知道司徒方有個多麼淫蕩的女兒。”
“傅文洲你卑鄙!”我抬手要甩過去一個巴掌,卻在半空中被傅文洲截住。他眼裏閃爍著奸詐陰險的光,真是讓人想忘都忘不了。
“謝謝誇獎。”傅文洲笑了一下,又說,“所以我才問你想清楚了?還是說,你也想讓陸喬飛看看,我記得那時候你們都還隻有十六七歲,他不是你第一個男人,我才是……”
我猛然掙脫傅文洲的手,啪的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傅文洲猝不及防被我打了個正著,嘴角滲出微微的血絲來。我因為太過於憤怒,甚至忘了害怕。
傅文洲抹了一下嘴角道:“怎麼你還喜歡他嗎?你可不要忘了是誰逼得你父親自殺,害得你家破人亡的。”他猛然拽住我的胳膊,抬高聲音道,“是陸喬飛!”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我已經殺死傅文洲不下一百次,而這時候我卻隻能望著他,百般不願地回答道:“好……我跟你走。”
“考慮好了?”傅文洲眯了眯眼睛,我呼出一口氣道:“但是我有條件。”
傅文洲放開手道:“你說。”
“你給我幾天時間,讓我安排好這裏的事情。”
“可以。”
“這幾天裏你不許來騷擾我,也不要讓我朋友知道你來找過我。”
“好。”
“三天,我要至少三天時間。”
“三天就三天。”傅文洲愉快地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我的臉頰說,“反正兩年我都等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你三天。”
我硬生生別開臉去,耳邊卻還是傅文洲的聲音,他說:“司徒由美,你不要以為你真的可以擺脫我,就算你逃去天涯海角,你都還是我傅文洲的人……一輩子都是。”
我慢慢地閉了閉眼睛,隻覺得後腦勺因為剛才的撞擊都還在疼。
直到傅文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抬手撿起掉在地上的手袋,卻突然看見拐角處有個身影閃過,手袋啪嗒一聲又掉在地上。
我敏捷地追上前幾步道:“誰在那裏?”
然而十字形的走廊空空如也,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等我回到靈堂的時候,傅文洲不在了,陸喬飛和蔣競昶卻都還在。他們坐在另一半的座位上,和我原來的位置隔得有點遠。而我覺得這點還不夠,幹脆坐到了最角落的位子上。
這時候,禮賓喊:“有客到。”
客人已經漸漸多起來,我也不覺得奇怪,但卻在這一聲“有客到”之後,禮堂裏的客人們紛紛變得有些怪異,一陣細微的竊竊私語如蒸汽般騰起。
我不禁順著大家所視的方向轉過目光去,一瞬間就呆愣在那裏。進來的人有五六個,他們都身著黑色正裝,神情肅穆,他們就那樣一路走進來,在賓客的目光洗禮中,一個個目不斜視的,而走在最前的人竟然是——段啟杉。
客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有的人甚至幹脆就指指點點起來。
是的,他今天不是作為家人,而是作為客人前來的。
這於禮法規矩都不太合適,但段啟杉也像是根本不在意那些人的目光,自顧自地低頭在簽到簿上寫下名字之後,才從禮賓手裏接過一枝白菊,緩步走向靈台。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的段啟杉好像和我所認識的段啟杉有些不同,但到底是哪裏不同,一時又說不上來。
他一步步走到靈台前,段啟鴻這時也從一旁站起身來迎過來,但是他走到靈台前卻沒有為段啟杉點香,而是冷冷地瞪著他,毫無禮貌可言地質問道:“你來幹什麼?”
段啟杉隻看了段啟鴻一眼,大概也知道他不會為自己點香,便自己從一旁抽出三支香來,在燭火上點燃了說:“我來祭拜外公。”
檀香冒出幽幽的煙,段啟杉握著香正要轉身祭拜的時候,橫空卻揮過來一隻手,猛地掃落了段啟杉手裏的香。滾燙的香灰落在段啟杉的手背上,立刻燙起明顯的紅點。
跟在段啟杉身後的長腿女郎忍不住驚呼了一聲:“段先生。”急忙走上來幾步,卻被段啟杉抬手阻住,那女郎我認得,她是段啟杉的貼身秘書,我在MCM見過她好多次。
但這時候她看起來跟平時不一樣,不再是那個說笑八卦的辦公室小職員,她周身都透著濃重的敵意,是的,這些進來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這樣明顯的敵意。
除了段啟杉。
他目光平靜地看了一眼掃落自己手香的人,倒也算禮貌地喊了一聲:“姨媽。”
段翠枝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上來的,一把將段啟鴻護在身後,朝著段啟杉大聲吼道:“你來這裏做什麼?你這個野種有什麼資格來祭拜爸爸!”
女助理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道:“這位太太,請你放尊重……”
但是她才剛一開口,就被段啟杉阻住了,手指落下的時候,順勢從女助理手中接過手帕擦了擦手上的香灰,道:“姨媽,今天是外公的大日子,這樣吵吵鬧鬧的不大好吧。”
然後他將手帕交還給女助理,抬起目光看向段翠枝。段翠枝臉色一變,像是也察覺出了自己的失態,怯怯地向四周賓客掃了一眼。而堂上有機靈的客人察覺出氣氛不對,早就起身離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