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段翠枝轉過目光的時候,段啟杉已經重新從香盒裏抽出了三支香,悠悠地在燭火上點燃,轉過身來,向著遺像上的段壽山深深地拜了下去。

所有跟在他身後的人都在這時候,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去。

段翠枝像是目瞪口呆了,一時間竟然沒有動作。

然後段啟杉走上前一步,將三支香插在了香爐裏。再轉過身看向段翠枝的時候,他那漆黑的眼瞳好似暗夜中的湖水,平靜得讓人琢磨不透。

段翠枝卻像是猛然醒了,看著段啟杉插進香爐裏的三支香,不顧儀態地衝上去拔出來,用力地扔在了段啟杉的麵前,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段翠枝作為一個富豪之家的閨秀,名門出身的太太,一直以雍容華貴優雅從容的姿態出現,但這時候的段翠枝卻好像完全變成了一個市井潑婦,非但不顧儀態,甚至有些失去理智了。

她掄起手來,用盡全力朝著段啟杉的側臉打了下去。

寂靜的靈堂裏,回響著這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提得高高的,卻又瞬間落了下去。

段啟杉分明就預料到段翠枝會打這一巴掌,但他根本連躲閃的意願都沒有,就那樣硬生生接下了這一巴掌,嘴角在這一刻滲出清晰的血跡來。

跟在段啟杉身後的人卻按捺不住,一名高大的年輕男子走上前來抬手拉住再要發作的段翠枝,冷聲道:“這位太太,請注意你的舉動,我們隨時可以告你傷人。”

段啟杉卻隻是用助理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嘴角,然後說:“放開她。”

年輕男子不確信地看了段啟杉一眼。

段啟杉朝著段翠枝走上前一步,道:“這位怎麼說都還是我的姨媽,是我媽媽的妹妹,就算是看在外公和我媽的麵子上,也不能這樣沒有禮貌。”

他又看了那年輕男子一眼,聲音不高卻很嚴厲,說:“放開她。”

年輕男子終於確認自己沒聽錯,悻悻地鬆開了手。

“但是,姨媽……”段啟杉教訓完手下人,又向段翠枝道,“今天怎麼說都是外公的大日子,我即便是作為客人來吊唁,你這也不是待客之道吧?”

段翠枝垂著的手慢慢地攥成了拳頭,有好幾秒鍾都沒有說話。倒是段啟鴻這時候上前來道:“那麼現在拜你也拜過了,香你也上完了,可以走了嗎?”

段啟杉卻沒有動,隻是看了一眼段壽山的遺像,自言自語地說道:“是,拜我也拜過了,香我也上完了。”說完,他彎腰撿起剛剛被段翠枝掃落在地上的香。

那香經不起這樣劇烈的撞擊,已經跌成了好幾段。

段啟杉撿起斷了的香,又重新在燭火上點燃,道:“既然私事已經談完了……”他把斷了的香重新插進香爐,轉身道,“那麼,我們就來談談公事吧。”

段啟杉身後的女助理適時地走上前來,朝段翠枝和段啟鴻遞出一份文件道:“MCM已經在今晨收購了段氏集團67%的股份,也就是說現在段氏集團已經附屬於MCM旗下。”

就在這一刹那,段啟鴻臉色煞白,像是突然被抽幹了血,變成了一個空殼。

“你說什麼?”段啟鴻根本就沒有看手裏的文件,而是猛然衝上去抓住了段啟杉的領口道,“段啟杉,你瘋了嗎?你再說一次,你做了什麼?”

相對段啟鴻的驚慌失措,段啟杉的鎮定簡直穩如泰山。

“我隻做了你本來該做卻沒有做好的事。”段啟杉推開段啟鴻的手,冷冷道,“如果你不是這麼意氣用事,你早在兩個星期前就應該發現了。”

段翠枝看到這一景象,猛地撲過來推開段啟杉道:“你想幹什麼,你不要碰我兒子,你這個野種!段家沒有你這樣的子孫!”

“是,段家沒有我這樣的子孫,我也早就已經不是段家的人了。”段啟杉接著段翠枝的話,“所以從現在開始,我隻會是段氏集團的公司控股人,再也不是段家的什麼人了。”

段翠枝的臉色簡直難看到了極點。

她要打也打不得,要罵也已經儀態盡失,所謂一敗塗地,莫過於此。

而段啟杉的勝利仿佛不費吹灰之力。

“段太太,這份是銀行的限時搬遷令。”那名女助理又遞上來一份文件道,“段家的別墅和車輛都已經抵押給銀行作為債務清償,請你們在時限之內搬出錦繡山莊的別墅。”

段翠枝突然抓起一捧香灰朝那女助理扔了過去,大聲吼道:“你在說什麼,你在胡說什麼!”

若不是段啟杉抬手攔得及時,那助理這時已經被香灰撒了一臉。

“那是我的東西,是我的房子,你們誰敢趕我出去!”段翠枝極力地大聲吼起來,猛地朝著段啟杉撲過去叫喊,“段啟杉,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你媽在外麵……”

“姨媽……”段啟杉突然出聲,打斷了段翠枝,“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一聲姨媽。你最好記住你自己剛才說的話,我已經不是段家的人了,那麼我對段家的人也就絲毫不需手下留情。”

段翠枝被嚇到了,不是因為段啟杉的話,而是那一刹那的段啟杉周身散發出的殺氣,他說的是真的,他會做出什麼來,段翠枝恐怕不敢預計。

“以為封鎖了外公重病入院的消息,外界就不會察覺,以為辦一場轟轟烈烈的壽宴,就能瞞天過海。”段啟杉抬手理了理被段翠枝弄亂的領口和袖口道,“真是天真得可笑。”

那一刹那,我從段啟杉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決絕和冷漠,他好像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從不曾認識過的冷漠無情卻又睿智決斷的人。

我想起那一夜他在窗邊寂寥的身影。

原來那時候他等到的不光是段壽山的死亡信息,還有一個乘虛而入的機會……為什麼明明那麼悲痛,他卻還能做下那樣狠心的決斷。

我正在發呆的時候,段啟杉已經帶著人轉身向門口走去。那一刹那,他的目光不經意掠過角落的座椅,他看到了我,腳下不經意微微一滯。

我看到他眼底細微的裂紋,那是因為驚詫而不經意露出的情緒。但隻是一瞬,他便收回目光,正要邁步的時候,卻聽見段翠枝大聲喊了一聲:“野種!”

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擲過來,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段啟杉身上,撒了他一身的香灰。段翠枝儀態盡失地大喊道:“你不要以為你拿下了段氏就能算是段家的人了,無論如何你都隻不過是個野種而已,你永遠都不是段家的人。”

段啟杉冷冷地看著段翠枝,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他的冷酷已經蓋過了一切,好像能瞬間凍結這整個靈堂。但刹那間,他又恢複了如常的平靜。

他抬手拍了拍身上的香灰,聲音裏沒有一絲怒意,簡直平靜得可怕。

“外公的葬禮結束之前,我不會動段家一分一毫。”他最後看了一眼段翠枝道,“這就算是我對段家最後的情義了。”

然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靈堂,拋下痛哭流涕的段翠枝和茫然不知所措的段啟鴻。

那一刻,我看向段啟杉,他堅定的背影裏藏著我完全不熟悉的一個人。

我定定地看他,而他也看著我,隔著不過十步的距離,卻遠得好像窮盡一生都無法走近。我們誰都沒有動,就在那短暫停留的一步之間,我看到了另一個段啟杉。

然後他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

段氏集團被收購的消息一夜傳遍整個S城。

第二天新聞頭條便是MCM收購了段氏集團,段氏的股價一路從穀底走高到頂點,股評家稱之為S城的股壇奇跡。

其實無論是段翠枝母子封鎖消息不讓外界知道段壽山病危防止股價下跌,還是段壽山突然病故的消息一夜導致段氏股價跌破冰點,又或者是MCM收購段氏集團再次拉高股價,都不過是一場精心謀劃的局罷了。

無論局外人怎樣看都是精彩博弈的,作為局內人卻都免不了傷痕累累。

不知道段啟杉現在怎麼樣了?

那天喪禮上看到他那樣冷漠的眼神好似完全換了一個人;而那一夜在窗前他的悲傷幾乎使他整個人崩潰,這一切都是真的,但又好像都不是真的。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段啟杉?

我輕輕歎了口氣,手指翻到段啟杉的號碼上,輕輕滑動了幾下,鬆開了手。

說到底我現在都自顧不暇了。

傅文洲最後隻給了我三天的時間,我不能讓短短知道。

她曾經那樣不顧一切地把我從傅文洲身邊帶走,我不希望她再為我冒險第二次。雖然我知道她不是辦不到,但為此付出了什麼代價,我卻不得而知。

隻是這天下沒有一件事是不需要付出代價就可以辦到的,能把我從傅文洲身邊帶走,再從監獄裏弄出來,這件事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能辦到的。

短短應該是辦不到的,但她辦到了。

我不希望她再為我冒第二次險。

我不想連累短短,不想讓她擔心,這一次我想自己來解決。

我將電話扔進包裏,無意間看到夾層裏收藏的那件東西,心裏一陣冰冷。也許這一次運氣不會那麼糟了,也許這一次運氣也不會那麼好了。

司徒由美,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傅文洲這個瘋子會做出什麼事來不可預計,而我總不能一輩子為了他東躲西藏的,這件事終究是要有個了斷的。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拉上背包拉鏈,起身拿著杯子去倒水。然而剛一起身,接待處的女職員就突然喊我說:“司徒,樓下有人找你。”我手裏的杯子一抖,險些摔得粉碎。

傅文洲是不是這麼迫不及待,要追到這裏來逼我就範?

我扶著桌麵的手用力攥緊,低頭看了看手袋,反正遲早都要來的,躲不過去了。眼看同事們都要下班了,我急忙拿起椅子上的背包和外套衝向門口。

我要在大隊人馬出來之前截住傅文洲,那個瘋子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什麼來誰都不知道,想想那一日段壽山的葬禮上的事,也就可想而知。

當我匆匆穿好外套趕到門口時,卻沒有看到傅文洲的影子。對街一輛白色賓利停在那裏,看到我走出來,駕駛座的門開了,車上的人走了下來,悠閑地抬起手來向我打招呼。

我一下子愣在那裏,車裏下來的人竟然是——陸喬飛。

穿梭的車流中,他穿一身灰色的短風衣,和那日喪禮上看到的不同,他又恢複了一副悠閑自得的神情。我隻是愣了半秒鍾,立刻快步穿過馬路走到他麵前說:“你怎麼來了?”

陸喬飛笑了一下說:“當然是來等你下班啊。”他又看表說,“下班了嗎?”

我顧不得他說的後半句,隻反問道:“等我?”

“是啊。”陸喬飛一臉理所當然地說,“我那天說過了吧,我要追求你。所以既然你不肯給我打電話,我打電話你又不接,那麼隻好我來找你。”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因為怕傅文洲的騷擾,我把電話都關機了。

我還有些恍惚,陸喬飛已經拉住我說:“外麵怪冷的,上車再說吧。”

“我不去。”我甩開陸喬飛說,“我不是說了不可以嗎?”

說著我便要轉過身去回公司,卻在這時候,我的腰上猛地一緊。陸喬飛飛快伸出手將我從馬路中央撈了回來,我撞進他懷裏,身後一陣冰冷呼嘯而過。

“走路不看,你找死啊!”

一輛大卡車險險擦著我的脊背疾駛而去。

我的手腳一陣冰冷,回神的時候車子已經開遠了。陸喬飛鬆開攬著我的手,說:“我知道你討厭我,但是也用不著拿命來跟我賭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