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是躺在一個臥室裏。

窗簾拉得很嚴實,室內有昏黃的燈光,盡管燈光這麼柔和,我還是用力閉了閉眼睛才重新睜開。

“醒了嗎?”段啟杉的聲音很近,我睜開眼就覺得額頭上冰涼冰涼的,他的手貼著我的額頭,“燒退了。”

我發燒了?

我有點糊塗,一時間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段啟杉在屋子裏忙了一會兒,走過來坐到床沿扶我起來喝了口水,我才看清這不是賓館。

“我在哪兒?”

“我家。”段啟杉放下杯子,在我背後墊了個枕頭。

“你在波士頓也有家?”

“應該我問你,怎麼會突然來波士頓?”

“搭飛機過來的。”我打量了一下屋子,擺設很簡單,說是個避難屋也不奇怪,“你是怎麼把我弄過來的?”

“你在墓園裏昏倒了,我也不知道該把你怎麼辦,就隻好先把你帶過來了。”他把床頭櫃上亂七八糟的杯子和藥瓶擺好,“你來波士頓的事,是不是沒有告訴陸喬飛?”

他怎麼知道?

“陸喬飛正到處找你。”段啟杉看著我笑了笑,他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漂亮,“都找到我這兒來了,你說他是不是急瘋了。你們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我搖了搖頭。

“那怎麼不給他留個消息什麼的?”

留消息?

在我離開艾瑞克工作室的前一秒鍾,我都沒有想過自己會突然來到波士頓,我怎麼給陸喬飛留消息?

我腦子裏簡直像有一隻攪拌機不停地嗡嗡轉著,轉得我的頭又疼又暈,連我怎麼去的機場,怎麼買的機票都不太記得了。

我揉著額頭,閉了閉眼睛:“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沒想過……會來這裏,本來就打算離開一會兒。”

“你這個一會兒有點長啊。”

“很長嗎?”

“你睡了兩天了。”段啟杉看了看表,“今天7號了。”

“兩天?!”我真是沒想到,差點一掀被子從床上跳下來,但我睡了兩天渾身都是酸軟的,現在動一動就渾身疼,手指頭都有點發麻了。

“對,兩天,所以別亂動,萬一散架了怎麼辦?”段啟杉扶著我把我放到床上,“而且你燒還沒全退,先吃點東西,把藥吃了再說吧。”

“我發燒了嗎?”

“嗯,燒得挺厲害。”段啟杉把床頭上的麵包和水遞給我,我搖了搖頭說:“我直接吃藥吧。”

“胃撐得住嗎?”他把床頭櫃上的藥片遞給我。我接過藥片吞下,喉嚨幹澀地疼。

“嗯。”

“你要不要現在給陸喬飛打個電話?”段啟杉說著拿出手機,我搖了搖頭。現在打給他我也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旦他問起來隻會更加說不清楚。

“等一下吧。”我抬起眼睫看向段啟杉,“段先生,我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嗯?”段啟杉正要起身,回頭看了我一下。

“你能陪我去個地方嗎?”

“現在?”段啟杉有點吃驚。

“現在。”我掀開被子,試了試踩到地麵,還是有點像踩到棉花,但我不想耽誤太久。

“就現在。”

和上次回來的時候差不多,白色的小樓因為年久失修已經斑駁不堪,院子裏也雜草叢生。

我推開院門走了進去,雜草都沒過我的腰了。

“這是什麼地方?”段啟杉跟著我走進院子,他比我高一點,撥開草還要彎著腰,更累。

“我以前住的地方。”我走到門口,門鎖還是推不動。我稍微用了點力,沒想到生鏽的鎖突然咕咚一聲脫落了出來。

真是年久失修,鏽得可以。

屋子裏彌漫著一股粉塵的味道,段啟杉給嗆了一下,咳嗽起來。我左右看了看,轉身走進書房。

“找什麼?”段啟杉看我在房間裏轉悠,也不知道該不該跟著我轉就一直站在門口。

“我記得是這裏。”我走到原來放書桌的位置,敲了敲地板,下麵是空的。

段啟杉跟著走過來,看我在想辦法撬開地板,問了句:“這地板還要嗎?”

“不是要地板,是要地板下的東西。”沒記錯的話,父親說的東西是在這裏。

“那你讓開點。”段啟杉抬手推了推我,站起來一腳踩下去,腐朽的地板碎成渣。

我拿出了下麵的盒子,拍了拍上麵的灰。

父親去世前對我說,如果有什麼事就來這裏找這個盒子。我那時候也不是沒有回來過,但房子被銀行查封了我進不來,幾次嚐試失敗後,我也沒有再來過。

我一直以為裏麵放的是錢,投靠了傅文洲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現在想來,也許不是。

“是什麼?”段啟杉看我打開盒子,愣了一下,裏麵隻有一支錄音筆。

“沒電了。”我試著開了一下,打不開。

“廢話,放八年都還有電那是變形金剛。”段啟杉拿過來看了一下說,“這個充電器應該還有的賣,去買一個吧。”他站起來又看了看四周說,“還有別的要拿的嗎?”

走出房子,段啟杉帶我到市場上逛了一圈,買了充電器才回到公寓。我給錄音筆充電的時候,段啟杉從冰箱裏拿出兩包速凍餃子:“吃這個行嗎?不行也隻有這個了。”

我笑了笑,握著錄音筆翻了一下,裏麵隻有一個文件。錄音筆充電很慢,直到我們吃完收拾好,它還沒有充滿,但是應該已經能用了。

“我在外麵等你。”段啟杉遞過來一副耳機,笑了笑,“要是有什麼少兒不宜的,我聽到就不太好了。”

我接過耳機插上了,塞到了耳朵裏。

父親熟悉的聲音順著電波傳過來,他說:“由美,好久不見……”

那一刹那我的眼淚像決堤一樣洶湧而出,我抱著膝蓋蜷起身子,用力地哭了起來。

父親第一次把陸喬飛領進門時,他隻有九歲。

瘦小蒼白的少年,剛剛經曆了喪父之痛。他微垂的眼睫,略長的劉海都像是保護屏一樣保護著他,不讓人看到他情緒裏的低落和消沉。

他站在門口,一隻手被父親緊緊握著。

然後父親對我說:“由美,這是陸喬飛,從今以後,他和我們就是一家人。”

那是我們的初次見麵,那時候的陸喬飛甚至都沒有抬起眼睫來看我一眼。

我聽父親說陸伯伯是自殺的。

當父親抱著我坐在飛機上,心急如焚地告訴我他有一個朋友很需要他的幫助時,陸喬飛正拿著剛到手的新玩具興衝衝地推開書房的門。

然後,他看到了父親懸掛在書房門廊上的屍體。

那一刻沒有人知道陸喬飛在想什麼。

父親很擔心陸喬飛,吃飯的時候總是把更多的菜夾到陸喬飛的盤子裏,但那些菜最後都是被原封不動地剩下來;父親總是給陸喬飛買各種玩具,但每一件都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裏,甚至連包裝都沒有拆。

他給陸喬飛安排的小床陸喬飛從來都沒有睡過,好幾次父親早上去推門,都隻是看到陸喬飛抱著枕頭縮在牆角,就那樣坐著好像根本沒有睡過。

那時候陸喬飛總喜歡縮在角落裏,低著頭微微蜷著身子。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時候的陸喬飛總是低著頭是因為他害怕一抬頭,就會看到懸掛在門廊上微微搖晃的父親的屍體。

我牽著陸喬飛的手第一天去上學的時候,父親就對我說,要好好照顧陸喬飛。

但他比我大了三歲,自然是在比我更高的年級裏。而那些高年級的孩子最樂意做的事無非是欺淩弱小。

而那時候的陸喬飛又瘦又小,身高還不及我的耳朵。每天放學回到家的時候,他身上都帶著各種汙漬和傷口。父親總是長歎一聲,然後替他準備幹淨的衣服和傷藥膏。

但即使滿臉滿身都掛著傷痕,陸喬飛依然是個漂亮的少年。

從小學開始他就備受矚目,總是有大群的女孩子圍著他轉,但他隻是沉默地走著,像是身後跟著許多小魚的沉默鯨魚,沒有人知道他垂落的眼睫下到底藏著怎樣的世界。

那一年冬天,陸喬飛突然在學校失蹤了。當父親帶著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倒在學校後麵的工地上,被人打得滿身是血。父親抱著陸喬飛,手都在發抖。

誰都知道,無論怎麼打陸喬飛都是不還手的。他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裏,任由那些拳腳雪片一樣落在他身上,甚至打得他滿臉是血,也不吭一聲,連疼都不會說一下。

於是那些大孩子就更加喜歡欺負他。

父親說,陸喬飛生病了。

他帶著陸喬飛去看心理醫生。他們把他放在一個椅子上,用各種玩具和方法逗他說話,但陸喬飛依然隻是低著頭,連眼神都沒有動一下。

我隔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看著陸喬飛,他在抬起眼睫的時候,不小心向我這裏看了一眼,但那時候我看到的,是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漆黑巨大的空洞。

醫生說,陸喬飛病得很嚴重。

父親無可奈何,決定要把陸喬飛送進專門的診療中心。

那天一大早,護士和醫生開著白色的車子來到家門口。父親把陸喬飛的行李打包在一個小小的箱子裏,然後蹲下身子看著陸喬飛說:“喬飛,你要聽話,等你的病好了,伯伯就接你回來。”

那一刻,我看到陸喬飛微微抬起眼睫,那漆黑的眼瞳裏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不信任,他是在害怕。

而他一直在尋找,卻沒有什麼能填滿那恐懼,於是那空洞越來越大,大得連他自己都被卷進去。

護士走過來牽起陸喬飛的手,那一刻他又重新低下頭去,像是認命一樣任由護士拉起他的手。卻是那時候,我衝了上去甩開了那護士的手說:“不許你們帶他走。”

父親喝止我說:“由美,不要任性。”

我固執地把陸喬飛藏到了身後,望著父親說:“是你說的他和我們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應該住在一起,你不能把他送到別的地方去。”

我瞪著那些穿白衣的人說:“壞人。”

然後我就那樣拉著陸喬飛,噔噔噔地跑上了樓。陸喬飛還在樓梯口跌了一跤,我拉起他躲進房間裏,飛快落了鎖。父親在樓下大聲喊我的名字,而我隻是用力地抵著門,轉過身發覺陸喬飛在看著我。

這是他進門這麼久以來第一次這樣望著我。

他的眼睛很大,很漂亮,漆黑的眼瞳裏閃爍著星星一樣的光芒,但即使是這樣,也掩蓋不掉他眼底的恐懼和絕望。

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認真地說:“不要怕,我不會讓他們帶你走的。”

那一刻雖然微不可察,但我看到他向我點了點頭。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叫……司徒由美?”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陸喬飛的聲音,清脆的童音,口齒清晰,他的中文講得比我好太多。

我模仿著他的口氣說:“對,我叫司徒由美。”

從那一天起,我每時每刻都牽著陸喬飛的手,他也總是緊緊地抓著我,好像我一鬆手,這個世界都會離他遠去。有時候我要用雙手做事,他就會害怕起來,我便把馬尾辮塞給他說:“抓著這個吧。”

陸喬飛抓著我的馬尾辮,第一次對我笑了起來。

那些穿白色衣服的人又來了幾次,但每一次我都會把陸喬飛藏起來,雖然我也知道父親真的要找也並不是找不到,但父親終究還是放棄了。

但他仍然每天吃飯的時候給陸喬飛夾很多的菜,而陸喬飛仍然隻是望著那些菜,都不動筷子。然後過了很久,他才用筷子夾起一塊肉,放到了我的盤子裏。

那一刻父親的震驚,簡直好像紐約股市崩盤了。

而陸喬飛隻是看著我,一直要等我張嘴把那塊肉吃下,才放心地低頭吃自己碗裏的飯。

陸喬飛開始好好吃東西,半夜的時候,他會抱著枕頭跑到我的房間裏來,然後悄悄地挨著我的床邊躺下。我扭頭看他,他就安安靜靜地在我床邊抱著枕頭躺下,睡得很安心。

父親無可奈何,在我的床邊給陸喬飛打了個地鋪。

他開始學會躲閃,那些高年級的孩子再動手的時候,他就會跑開,雖然並不有用,但他還是能避開不少的拳腳。但我還是不放心,所以一到下課我就會跑去他的教室門口。

爸爸因為擔心陸喬飛,把他放在和我同一個年級。

而我每次跑過去他的教室,還是能看到那些大孩子在欺負陸喬飛。他們或是翻陸喬飛的書包,或者是拿他書包裏的東西往他身上亂扔。我惱火起來,掄起書包朝大個子托尼砸過去,拉起陸喬飛就跑。

我對陸喬飛說:“你不能總是任由他們打你,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又不是專門給他們欺負的。”陸喬飛那時候疼得吸著冷氣,我氣不過打了他一下說,“要欺負也隻有我能欺負你,懂嗎?”

陸喬飛怔怔地看著我,然後點了點頭。

然後第二天下課我去找陸喬飛的時候,他又是滿臉掛彩地站在教室門口。當我氣不打一處來,朝他走過去的時候,他卻突然地朝我笑了一下。

我生氣地丟下書包說:“你笑什麼,被人打成這樣你還有臉笑?”

然後陸喬飛就不笑了,低了低頭,跟著憤怒的我一路沉默地回到家。

後來我才知道,就是那一天陸喬飛把那個總是欺負他的大個子托尼打趴下了。那時候所有的孩子都隻是看著,居然沒有人敢靠近陸喬飛。

從那天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陸喬飛了。

我很高興,但那天晚上的父親卻不高興,他一整晚都沒有說話,一直坐在書房裏抽煙,抽得屋子裏都能騰雲駕霧了。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從那之後,陸喬飛雖然明明已經在功課上突飛猛進,卻還是和我停留在同一個年級,直到六年級的時候他終於被學校逼著跳了級。

但他下了課仍然會在教室門口等我,而我下了課也總是會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找他。吃飯的時候他還是會給我夾菜,睡覺的時候,他還是經常會溜到我房間的床邊悄悄躺下。

那時候的我一直以為陸喬飛會一直這樣下去。

他從一個沉默、憂傷,甚至有些懦弱的孩子變成一個沉默、憂傷卻不再懦弱的少年,也許最後他會變成一個沉默、憂傷而百無一用的大叔。

但是沒關係,怎麼樣都好,那都是我的陸喬飛。

但我終究還是想錯了。

那是一個深秋的午後,我正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訓斥,那時候的我們在做一個小組作業,一組五個人,除了我跟陸喬飛還有一個馬來西亞姑娘、一個墨西哥男生和一個日本女孩。

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就看到大個子托尼站在那裏。

我因為看不慣大個子托尼總是欺負低年級的同學,所以素來跟他不和,但也從沒有發生過什麼直接的矛盾衝突,我不懂他這個時候怎麼會在辦公室。

直到老師朝我甩出一遝作業報告,質問我說:“為什麼要抄襲別人的作業?”

彼時我怔了一下,不禁抬頭看向大個子托尼。

他一臉大仇已報的表情,我便知道,我是百口莫辯了。

我被老師訓了個狗血淋頭,甚至不惜以我的種族和國籍來羞辱我,然後我感覺到身後一股強大的憤怒正在慢慢地靠近。我伸出手,拽住了一步步逼近老師的陸喬飛。

他那時候的眼神,像是要殺人一樣。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可怕的陸喬飛。

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慢慢地朝他搖了搖頭。

陸喬飛低頭看向我,那時候陸喬飛已經比我高,要略低下頭才能看到我,而我則從他低垂的眼睫裏看到了銳利的光芒,然後那光一點點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