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拿起地上的書包,用力地摔上了辦公室的門。
老師氣得眼鏡都掉了,大聲道:“這是什麼態度?”
我知道陸喬飛從來都不討老師的喜歡,不懂得循規蹈矩,不愛說話,更不懂得討好老師,甚至連跟學生之間的溝通都很少。
但是他並不是個壞學生。
不像托尼。
我知道是托尼偷了我們的作業,但是老師喜歡他,這種時候是沒有證據,也沒有道理可講的。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陸喬飛推著自行車,低著頭問我:“怎麼辦?”
我踢著腳邊一塊小石子道:“還能怎麼辦,重新做唄。”我一腳踢飛了那塊石子說,“我能做出來第一次我就不信做不出來第二次。”
陸喬飛抬起頭來看了看我,然後什麼也沒有說。
那幾天晚上我熬了通宵,小組作業重新做好交上去之後,老師也沒有再找我的麻煩,風波總算平息了。但就在我以為這一切都過去了的時候,卻在那天放學的時候,不等我去找陸喬飛,陸喬飛卻先來找了我。
也不等我問什麼,他就拉著我一路朝校門外走去。
一直走過三個街區,在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門口,陸喬飛停了下來。
巷子的盡頭,大個子托尼和他的幾個狐朋狗友正在抽煙。
然後大個子托尼笑了一下,丟掉了手裏的煙頭看向陸喬飛說:“中國佬,還真是夠膽呢。”
陸喬飛鬆開抓著我的手,丟掉了肩上的書包。
我這才知道他之前和大個子托尼達成了一個不成文的協議,簡而言之,他是逼著托尼承認了偷走我們小組作業的事,然後托尼悻悻地笑著說:“你打贏我,我就道歉。”
托尼說的道歉,當然是對我。
大個子托尼那時候一米八,絕對不是陸喬飛一個一米七三的瘦小少年能夠匹敵的,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對托尼說:“好。”
天空不知道為什麼下起了雨。
星星點點的雨絲飄落下來,沾濕了陸喬飛的頭發,我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距離看著陸喬飛,突然發現那個瘦小孱弱的少年不見了,他脫去外套的時候,身上已經有了清晰的肌肉紋理。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蒼白少年。
他變得高大健碩,甚至可以依靠了。
大雨傾盆而下,在大個子托尼朝他衝過來的時候,陸喬飛隻是向後退了半步側過身子,然後夾住了托尼揮拳的手臂,用力反絞,動作之熟練迅速,簡直像個獵人。
大個子托尼發出一聲慘叫的刹那,整個人被陸喬飛按到地上。
然後我聽見陸喬飛對托尼說:“向她道歉。”
大個子托尼的臉被雨衝得模糊了,他臉朝下倒在地上,陸喬飛的腳踩著他的脊椎骨,他動彈不得,隻是瞪著眼睛,像是不甘心似的瞪著我。
然後他說:“對不起……”
那聲音被雨水打散,飄落在雨中。
而我隻是看著陸喬飛。
我們每天在一起,而我卻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能打。然後我走過去,抬手拉住陸喬飛,將他從大個子托尼的身上拉起來說:“行了,我們回家。”
那一天的雨一直下到半夜都沒有停。幸虧到家的時候父親還沒有回來,我們躡手躡腳地進了房間,被家裏的工人撞到,我急忙朝她搖手示意她不要告訴父親。
那工人點點頭,會意地遞給我們兩條毛巾,我和陸喬飛就偷偷地溜進了房間。我用毛巾幫陸喬飛擦著頭發,他的頭發不知道什麼時候長長了,耳朵上還有細小的傷口。
“你怎麼會……跟人打架?”
“要活著,就得比那些人強。”陸喬飛扯過毛巾蓋住頭發,用力擦了兩下。
“你跟誰學的打架?”
“沒誰。”他低著頭,聲音悶悶的,“你不是說過除了你沒有人能欺負我嗎?那麼除了我,也沒有人可以欺負你。”
那時我的心陡然一跳,跳得我整個人開始心慌,直到陸喬飛把幹淨的毛巾扔給我說“還不去洗澡”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
我突然發現,陸喬飛有太多的秘密我是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學會跆拳道搏擊,甚至近身搏鬥術的;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學完了高中的課程,平白無故就跳了兩級,比其他孩子早了三年就拿到了大學推薦信;更不知道他是怎麼變成校籃球隊員的,更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身後跟的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而是長腿豐胸的金發女郎……
我看著陸喬飛一步步離我越來越遠,才突然發現,真正離不開陸喬飛的那個人是我。
於是,當他不再偷偷拿著枕頭到我房間的時候,我便抱著枕頭去了他的房間。當他不再往我碗裏夾菜的時候,我便會偷偷看他在想什麼,而那時候陸喬飛便會把一筷子菜塞到我碗裏說:“吃飯。”
我們總是靠得很近,又離得很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直到我發現,那個沉默軟弱的少年不見了,陸喬飛變成另一個陸喬飛。
而那一年,陸喬飛才十四歲。
那時候陸喬飛每年夏天都要去參加一個遠程的夏令營,父親不讓我去,一方麵是因為我年齡不夠,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我是女孩子。所以我隻能目送陸喬飛離開,一走就是兩個月。
而在不斷累積的那兩個月裏,累積的思念像是要爆發一樣。我恨不得當晚就偷偷搭飛機去東海岸尋他,但我那時候還需要監護人才能買機票。
那一年夏令營回來的時候,陸喬飛曬黑了很多,也變了很多。
我聽到樓下的腳步聲時,都顧不得換衣服就匆匆忙忙跑下了樓,然而奔到門口的時候卻突然愣在那裏。
他站在門口仿佛是沒有看到我,甚至連目光都沒有朝我抬一下就那樣低著頭從我身邊走上樓去,關上了房門。
父親說陸喬飛可能是太累了,但我覺得他隻是變了。
他變得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但他不再縮在角落裏,仍然很難入睡,但是再也不會跑到我的房間裏來了;他常常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而我並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不知道當我以為他在西海岸跟一群洋妞在沙灘上嬉戲的時候,他其實是背著二十公斤的重物在森林裏穿越;我不知道他手上的繭不是握筆而是握刀磨出來的;我不知道他不喜歡小動物是因為他總和猛獸搏命,更不知道那時候的陸喬飛已經變了。
他再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陸喬飛了。
再也不是了。
段啟杉帶上臥室的門走到客廳,從口袋裏摸出電話來按下快速撥號鍵。
電話隻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來了。
“嗯?”
“你的事情辦好了嗎?”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隻要管好你自己。她還在你那裏嗎?竟然沒對你起疑?真不簡單,你對女人果然很有一手。”那邊聲音笑了笑,段啟杉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你打算把陸喬飛怎麼樣?”
“嗯?”那人笑了笑,“你很關心他嗎?還是說,你怕跟他一樣?”
段啟杉沒說話,他其實知道陸喬飛會怎麼樣,那個人的慣用口頭禪就是:除了死人,沒有人能真的離開。
陸展鵬也好,司徒方也好,甚至陸喬飛都不會例外。
“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殺了他?”
“那多沒意思,司徒方我都用了十年才弄死,也不在乎再多等陸喬飛一兩天,有時候慢慢折騰一個人比直接殺了他有意思多了……”
對麵的聲音頓了一下:“你想試試嗎?”
變態。
段啟杉想說的,終究隻是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他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摸到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了。
終究不應該貪圖一時的衝動就相信那個人,是,他是幫他報了段家的仇,但最終他得到了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
段啟杉低了低頭,用力在煙缸裏掐滅了煙。
他想試試嗎?
叛徒的下場?
和陸喬飛一樣?
是的,陸喬飛就是他的前車之鑒,他會成為第二個陸喬飛,也許是第二個司徒方……
他不知道。
沒有人知道。
但是他不相信那個男人,從來都不相信。
段啟杉突然抓起桌上的電話,拿起外套走出了門,關門的時候沒有控製住,門用力地撞在門框上。
“是的,由美,爸爸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好人,我殺過很多人,也是為了錢。我也想做一個好人,但這並不容易……我知道你一定會恨陸喬飛,但這不是陸喬飛的錯,有很多事我們都身不由己……”
我握著錄音筆,幹了的眼淚繃得臉頰生疼。
“陸喬飛在鷹隼裏隻是個叛徒的兒子,我不能把他留在那裏,我要帶他走。但我也知道他們也許會利用陸喬飛來對付我。但即使這樣,我也不能放任他不管……”
“他是展鵬的兒子,而陸展鵬之所以會背叛兵團是為了讓我脫身。也許那杜會告訴他,我才是害死他父親的元凶,這樣說也沒有錯。我這條命本來就是陸展鵬給的……所以如果我死了,那不是因為任何人,而是因為我自己。”
“由美,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那個人的耳目眾多而且心狠手辣。我怕他會傷害你,但也許不會。規矩是罪不及家人,但他也許會利用你,就像他利用陸喬飛,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一定要……”
我抱著腿,額頭枕在膝蓋上。
父親的聲音如涓涓細流,在我心上緩緩流過。
“由美,你現在過得好不好?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你過得好不好,隻要你過得好,對我來說其他都不重要了。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很像你媽媽,所以你一定要常常笑,忘掉所有不開心的事……”
錄音筆快要沒電了,我看了看時間,已經過了三十八分鍾。
“雖然我不是一個好爸爸,但由美,你一定要相信我愛你。”
錄音筆停在了39分26秒。
這個故事結束了。
我抱著膝蓋很久都沒有動。
我一直以為陸喬飛的父親是自殺,一直以為陸喬飛的沉默孤僻都是因為目睹了他父親的那場自殺,原來是錯的。
原來陸喬飛親眼目睹的那場“自殺”,隻不過是這所有大戲的一個開場白而已。
早在十八年前,就有人畫下了一個圈套等著我們往裏跳。
陸喬飛也好,父親也好,都不過是這陷阱裏的困獸。
陸喬飛他被所謂的“真相”騙了,當他看到父親懸在屋脊上晃動的身體時,他一定被仇恨蒙蔽了眼。
你父親不是自殺的,他是被人陷害的。
你想找到那個仇人嗎?
我可以幫你。
隻要你聽我的話,隻要你照我說的做。
我耳朵裏嗡嗡作響,仿佛能看到小小的陸喬飛一臉茫然地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裏。
那時候的陸喬飛在想什麼,沒有人會知道。一個九歲的孩子有多少的是非判斷力我也不知道,但有人在一個九歲孩子心裏種下了仇恨的種子。
陸喬飛從頭到尾都不過隻是一枚棋子而已。
我攥緊了手裏的錄音筆。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也許這麼多年來,陸喬飛和我所有的掙紮、困頓、茫然,甚至苦難,都成了那人眼中有趣的風景。
父親說得對,這個人好可怕,簡直卑劣。
但他勢力龐大,簡直無孔不入。
不然他怎麼能躲過蔣競昶蜘蛛網一樣的安保係統,悄無聲息地在慶典上給我送來了那些東西?而且在我一拿到手機的時候就給我打了電話?
他像在我身邊裝了監控一樣,他知道我去蔣氏工作,甚至知道我的電子郵箱地址,他對我的動向簡直了如指掌。
他怎麼會知道呢?
除非他在我身邊安插了人。
我猛地拉開臥室的門,客廳裏空蕩蕩的,竟然沒有人。
段啟杉不見了?
他什麼時候離開的,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呢?
“段先生?”我試探著喊了一聲,沒有回應。
臥室、書房、客廳,通通沒有段啟杉的影子。房間裏安靜得有些出奇,聽得到我的呼吸聲,我細微的神經開始跳動,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客廳茶幾的煙灰缸下壓著一張字條,上麵用馬克筆寫了字,我走過去拿起來看了一眼,隻有一行字——
去找蔣競昶,要快。
是段啟杉的字跡。
我愣了一下,段啟杉他為什麼會讓我去找蔣競昶?
段啟杉……
最初的開始,是在慶典上遇到那個人。
慶典上的客人名單我見過,幾乎每個人我都有點印象,除了那個穿灰色中山裝的男人,他不在名單上,沒有邀請函,那他是怎麼進來的?
段啟杉。
慶典上那一刻,段啟杉看我的眼神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那不是悲傷,而是抱歉,他對我感到抱歉……他做了會傷害我的事,他感到抱歉。
段啟杉。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字條順著我的指縫落在地毯上。
那個穿灰色中山裝的男人……
他說除了死人,沒有人能真的離開。
陸喬飛八年前的飛機事故也許不是一場意外,而他給我的那些東西也不是誠心誠意來告訴我真相的,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他想幹什麼?
陸喬飛?
是陸喬飛。
我來不及多想拉開門就往外衝,但是拉開門的一刹那我眼前突然一黑,整個人失去重心地向前倒去。
肚子上的疼痛使我差點咬到舌頭。
門外竟然有人。
醒過來的第一感覺是疼。
肚子上挨的那一下挺重的,胃裏翻江倒海的,我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被綁在一個椅子上。
我剛動了一下,就有人走過來按住了我的肩膀。我愣了一下,本能地反抗,但我越掙紮那按著我肩膀的力道就越大,反而弄疼了自己,掙了幾下才發現那人隻是要摘掉我眼上的遮眼布。
遮掩布被摘掉的一刹那,光刺進我的眼睛裏。
我用力閉了閉眼睛,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我:“司徒小姐。”
是電話裏的人。
我睜開眼睛適應了一下光線,室內沒有開燈,光線是從一塊投影布上傳來的。
我眯著眼睛轉過臉去,看到了投影布上的畫麵。
灰色中山裝。
我果然沒有猜錯,是那天我在慶典上遇到的男人。
隻不過這時候他穿著厚厚的羽絨大衣,雪花從他背後紛飛著落下,他好像是在山裏,下著大雪。
“是我。”
屏幕上的人對著我笑了笑,他看起來是坐著,右手在膝蓋上有規律地一下下敲打著,我想起父親視頻裏的那隻手,那隻戴著手套的手,是同一隻手。
假手。
“看來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畫麵上的人湊近了一些,從領口可以看到他那招牌似的中山裝。
“我不知道。”我皺了皺眉頭。
“那麼我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那杜。”男人臉上沒什麼表情,“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鷹隼,如果你知道,那麼我正好就是鷹隼的老板。”
“你可以叫我杜先生。”這個自稱是那杜的男人擺弄著手套,“你的父親、陸喬飛的父親,甚至陸喬飛,都是我的雇員,不,應該說曾經都是我的雇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