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天生尤物,武三思難抑春心(3)(1 / 3)

緊接著詔書上又說,“聖上惜其才,止黥而不殺也。”

於是婉兒惶惑。她明明是已經做好去死的一切準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夠像對待死亡一樣坦然地對待這黥刑。婉兒無法說清楚死亡和黥刑哪一種懲罰對她來說更殘酷。死亡,便是將生命徹底結束;而黥其麵,則是將生命留住,同時留住與生命同在的恥辱。

婉兒那個時代的黥刑即是遠古的墨刑。那樣的刑罰通常是用於犯了死罪而又不殺的那些人。被施於墨刑的人通常會被關押起來,或是流放或是終身苦役。墨刑不僅是一種疼痛的處罰,而且是要留下羞辱印記的處罰。如此受過墨刑的人精神上會受到極大的摧殘,即便是哪一天他能擺脫牢獄之災、苦役之難,世人也一望便知這是個犯過死罪的人。從此這罪惡的印跡伴他一生。而那印跡的醜陋也是令人深惡痛絕甚至毛骨悚然的。黥跡沒有任何美麗可言,那是深烙於鬢下頰上的一塊晦暗而墨黑的標記,而那標記上所顯示的,便是受刑者所犯的罪名。從此,留在臉頰上,那晦暗而墨黑的忤旨,就是年輕而美麗的婉兒畢生所要承受的。

婉兒跪在那裏。婉兒才真正地悲傷真正地開始痛惜自己。死亡並不可怕,但是她怎麼能畢生承擔恥辱呢?婉兒不說自己是年輕而美麗的,但她畢竟是個女人。一個男人在臉頰上留下這樣的印跡尚且醜陋,何況,她還是個有著天仙般容貌的女人呢?

於是婉兒才徹底明白了聖上的真正用意。婉兒想聖上才堪稱天下最歹毒的女人,她不要婉兒死,而要以黥其麵毀了婉兒的尊嚴。這才是毀了婉兒的本質,是比生命還要重要得多的本質。她要讓婉兒永生永世抬不起頭來,永生永世做她的奴婢。婉兒本來已經接受了死亡的現實,而聖上為什麼還要追來免死而黥其麵的敕命呢?在世人看來婉兒真是幸運,她終於可以不死了,而生命對於人來說才是惟一重要的。但是對婉兒來說這其實是更可怕更殘忍的刑罰,因為她更看重的不是生命而是做人的基本尊嚴。而聖上就是扼殺了婉兒的尊嚴,並要她從此在漫長的生命歲月中,永遠佩戴著這個罪惡的印跡,讓她永遠背負沉重和醜陋。這才是真正的刑罰,是將一個活人永遠地踩在爛泥和汙水中。

行刑者一針下來,上官婉兒感到一陣痛徹心肺,不由大叫一聲。

僅止是為了讓婉兒永遠銘記,那是女皇的兩座聖殿的代價。

一切在轉瞬之間。刺麵的疼痛使婉兒麻木,麻木的臉頰和麻木的知覺。但是婉兒的思維並沒有麻木,因為就在轉瞬之間,她意識到她已經不是自己了。原先的那個婉兒已不複存在。過往的歲月已經成為天上的浮雲了,那麼未來的婉兒是誰呢?一個帶著晦暗的罪惡標記的女人。她將永遠也走不出女皇的控製和陰影了。

婉兒想到了死,但已身不由己,被侍衛牢牢抓住。這是她在整個被處罰的過程中最深刻的遺憾,甚至是無法補救的。

婉兒剛剛從黥麵的刑具前站起,她就即刻被帶回了女皇的政務殿,她的衣裙上甚至還帶著血帶著黥刑的墨滴。

那是怎樣的屈辱。

婉兒被鬆了綁,在朗朗乾坤的大庭廣眾之下,被帶回了女皇的身邊。

婉兒求死不得。在穿越百官驚異的目光時,婉兒再度深刻地感受到那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悲哀。

婉兒推開政務殿的大門,她看見女皇是怎樣艱辛地從皇椅上站起,又是怎樣跌跌撞撞地一步步向她走來、迎接她。婉兒知道,此時此刻她所享受的,是女皇的最高的禮遇。她知道女皇從沒有走下過政務殿的階梯,就是高宗李治來到政務大殿的時候,她也從沒有如此地前來迎候。

武皇不愧為當世最偉大的女人,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當真莫測高深啊!

武皇見到婉兒時的那種痛惜的欣喜的陌生的神情,婉兒知道那不是武皇裝出來的,她是真的喜出望外,真的憐惜婉兒,真的慶幸婉兒沒有死,真的因婉兒臉上的斑跡而認不出她來,也是真的歡迎她回來,回到她身邊。武皇先是用鷹爪一般的幹枯冰冷的手抓住了婉兒的手,緊接著她又用脆弱而衰老的身體擁抱了婉兒。婉兒在武皇帝的懷中覺出了那個老女人發自內心的抽泣,那種大難不死之後無比感慨的重逢。然後女皇牽著婉兒的手重新回到她的龍椅上。她看著這個失而複得的婉兒,然後是無比痛楚地伸出她枯瘦的手去摸婉兒臉上的那依然疼痛依然腫脹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