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婉兒回到她自己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踩爛了她的銅鏡。在此之前，婉兒最後一次在銅鏡中看到自己，看到了她的那張令人恐懼的醜陋的臉。她知道那已經不是她自己了。沒有了原來的她，銅鏡還有什麼意義？婉兒大概就是為了向以往告別，才踩爛了銅鏡。婉兒沒有流淚，她甚至非常坦然。她知道她的房間裏從此沒了銅鏡，也就是徹底斷絕了她作為女人的那一份念想。這樣做過之後，婉兒就神奇地不怕再被人看到了。婉兒想我就是醜陋的，我就是要給你們看，我就是要讓你們看著恐懼看著不舒服。婉兒甚至覺得醜陋也是一種武器，可以傷害他人洞穿他人。因為婉兒在武則天的眼睛裏，就看到了她臉上的那醜陋怎樣地震驚了她，並使她恐懼。婉兒看到了這些之後就坦然了，因為她覺得她又獲得了一份武器，也就是獲得了一份對自己的保護。
這是婉兒在黥刑之後第一次與武三思碰麵。婉兒沒有躲閃，而是把她那張武器一般的醜陋的臉直逼著武三思的眼睛。她看到這個正對他的姑母滿臉堆笑竭盡阿諛奉承之勢的武三思突然收斂了眼睛充滿了恐懼。顯然武三思被嚇壞了。惟有那恐懼是真實的，切膚的，以至於他對麵的姑母也不禁隨著武三思的目光轉頭望去……當然他們看到了婉兒。那是連女皇本人都十分恐懼的。惟有婉兒臉上的神情平靜而麻木。她對於這種她所帶來的驚恐的目光早已經熟悉，婉兒安之若素。她若即若離不緊不慢地跟隨著女皇，直到女皇走得累了，她緩緩走進武三思專門為她布置的可供休息的殿堂，那是女皇每次前來都會來休息的房間。在那裏，都是武三思為他的姑母精心挑選的美少年，他們是專門伺候女皇帝的。
然後婉兒在夜晚的風中等待。她獨自徘徊於人煙稀少的武三思家庭院的長廊裏。有時候她會坐在石凳上，望著夜空，無所思也無所想，對遠處各種男女的調情賣笑和靡靡的絲竹管弦之聲無動於衷。婉兒想便是這樣，她從此對萬物無動於衷了。從此這世間惟有一件她能做的事，那就是為沉湎於荒淫的女皇打理朝政。
實際上，婉兒對武則天恨得咬牙切齒，有天晚上，她夢見自己手持利刃，紮透了女皇的胸膛，竟然流出黑乎乎的血液。但是如今的婉兒連刺死這個她仇恨的女人的興致也沒有了。她知道女皇已死到臨頭，她不過是硬撐著她氣息奄奄的軀體罷了。既然是她就要死了，那麼婉兒又何苦用她的黑心染黑自己的手呢？婉兒覺得那不值得。所以婉兒才能帶著她黥刑的疼痛和屈辱繼續為女皇服務。她並且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舒服或者不愉快，一切如往日般，任憑著那幾十年如一日的生存的慣性。其實那是婉兒對女皇的一種很深的也是很複雜的感情。那感情從一滴水，慢慢浸潤到她的全身，吞噬了她的仇恨，並泯滅了她的良知。所以她寧可夜以繼日地為女皇工作，那是因為她已經暗中發誓要成為一個女皇那樣的女人，甚至要比女皇更偉大。
婉兒便是在女皇被那些美少年伺候的這段時間裏來想她和女皇的關係，來想她自己，來想她的現在和未來的。白天繁忙的政務使婉兒十分疲憊，她難得有坐在這長廊下獨自冥思的空閑。有如水的風吹過來，柔和著婉兒的身與心。婉兒於是忘了臉頰上的傷痛，突然覺得心情很好，午夜很好，獨自很好。她覺得在這樣的夜晚擁有這一切很好。她還能奢求什麼呢？隻要沒有人來打攪她，隻要讓她的平靜的心融進這平靜的黑暗。
但是上天不讓婉兒空閑。在那一片寧靜的黑暗中，遠遠地便有一個人影順著花前月下的走廊走來，真是冤家路窄。盡管黑暗盡管遙遠，但婉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朝她走來的那個人影是武三思。
刹那間，她胸中的怒火就突然地燃燒了起來。她想她對這個隻會仰女皇鼻息的男人已經深惡痛絕、恨之入骨。婉兒當然知道究竟是誰在女皇麵前出賣了她，又是誰讓她差一點香消玉殞。其實當婉兒被黥麵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想好了要怎樣報複這個男人，怎樣以牙還牙討還血債。而當婉兒重新回到政務殿的那一刻，她也就開始為幹掉武三思搜尋證據、羅織罪名了。婉兒不信以她的心智就不能把那個武三思置於死地。婉兒發誓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婉兒是在她的疼痛中、恥辱中，在她的心裏默默地也是狠狠地盟誓的。她想她決不會輕饒這個男人，她要讓他不得好死。她要慢慢地折磨他，讓他嚐嚐一個毀容後的女人的手段。對已經痛不欲生的婉兒來說，要讓武三思償還血債也是她活下來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她要活下來，活到最後，她要親自把這個毀了她的男人送上刑台，淩遲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