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便有了這樣的一天,有了這個讓武三思難忘的傍晚。為工作所迫為黥痕所累的婉兒連黃昏的美麗也不再注意。她覺得世間一切美的東西都不再能打動她的心。婉兒對黃昏的暮色視而不見。那時候她正匆忙地將女皇剛剛過目的國史編目送回到文史館。婉兒走得如一陣輕風。因為暮色濃重,她根本就沒想過在文史館還會遇到什麼人,她知道朝官們早已經回他們宮城之外的家中去了。婉兒著急地把編目拿回來,是為了武三思第二天一早就能看到並安排學士們撰寫。婉兒真的沒有任何別的用意,但是她想不到,在濃濃的暮色中在文史館長長的甬道上,她竟然遇見了那個正準備回家的武三思。
在如此美麗的黃昏如此的沒有準備中,麵對麵的婉兒和三思都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一開始他們甚至不知該說什麼。
“冤家路窄”啊!他們就那樣麵對麵地站著。他們甚至不看對方的眼睛,因為,自從在婉兒剛來時與武三思的那一次單獨對話後,他們就從沒有單獨見過麵,也更沒有單獨對過話,所以他們對此時此刻的這種不期而遇都覺得突然。
還是婉兒首先打破了這種沉悶的僵局。她把剛剛從女皇處取回的國史編目交給了武三思。婉兒本來就是要來做這些的。很自然地,她做完了她該做的事便扭身向外走去。
但是武三思叫住了婉兒,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叫住婉兒,他說想要知道聖上是怎樣評價他們的國史編目的。
武三思不知道婉兒會不會停下來。但婉兒卻真的停了下來,並扭轉身順從地隨著武三思回到了大殿。大殿裏寧靜昏暗,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書香。武三思是借著窗欞外的天光在翻閱被武則天禦批過的國史編目的。
其實武三思的一切都是做出來的。他舉著那編目,掀著頁碼,但其實什麼也沒看,即或是真的看了他也不會知道他看的是什麼。他隻是全身心地感覺著身邊的婉兒,他生怕她會走,他想留住她,哪怕是婉兒默默地站在他身邊。他可能還想過該怎樣利用這個獨處的絕妙機會。他本來是不想急於求成的,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就突然變得急不可耐了。他想著婉兒感受著婉兒他真想立刻就把這個他渴望著的女人摟在懷中。武三思還是忍住了,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官氣十足地麵對婉兒。
他問她:“聖上可好?”
“嗯,還好,隻是常常覺得空虛,大概是年老的緣故。”
三思說:“太平公主不是送了一對童男子給聖上解悶嗎?”
婉兒說:“如果沒有別的事,婉兒就告辭了。”
“別走,婉兒。”武三思下意識地抓住了婉兒的手,但是他馬上又放開了。他隻是近乎於央求地對婉兒說:“別走。你回去後不也是孤單一人,不也是很落寞嗎?咱們可以做更好的朋友啊。”
婉兒淒然一笑。“奴婢怎麼能和大人做朋友?尚書大人真以為這朝中能有什麼朋友嗎?我們的關係無非是一種呼朋引類的關係,而我們的合作說到底也就是狼狽為奸。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真誠可言,又何談友情?大人以為我們今天的協作,就能抵消當年大人把婉兒送上刑台的罪惡嗎?大人以為今天的幾句甜言蜜語就能令婉兒忘卻心中的深仇大恨嗎?不,婉兒當然不會忘掉那些。黥刑的傷痛在時刻提醒著婉兒。婉兒會銘記所有該銘記的,是恩是怨婉兒會報答的。”
“那麼,你也不忘聖上將上官一族滿門抄斬的那個夜晚嗎?”
婉兒轉身就走。婉兒也想不到她和武三思之間的談論會這麼快就被這個心中不懷好意的男人陡然轉向了那個十分危險的話題。婉兒當然不想就此說出什麼,她知道在這個危險的話題下,她不論說出什麼都可能成為武三思陷害她的口實。所以她隻能走。她隻有離開這個陰險的男人才可能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