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便有了無數的文史大殿中的夜晚。這一對要為女皇共修國史的男女總是能在這個夜幕降臨的時分相見。他們年齡相當,智力相當,玩弄權術的水平也基本相當,且又有過那昏天黑地的一夜風流。所以他們相處起來很默契。他們勤奮工作,決心將女皇的國史修注得輝煌無比;但是他們在工作之餘,也難免會恩愛一番,因為有時候隻要他們一接近,那澎湃的激情就勢不可擋了。
那確乎是他們所共同需要的,甚至是比修撰國史更重要也更強烈的一種需要。在武三思,這可能更多的是一種虛榮。而在婉兒,那是跟感情無關的。
然而盡管婉兒和武三思在看待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時有很大的差距,但是隨著他們這種關係的越來越深,他們也就越來越了解對方了。因為了解,就有了一種近乎親近的感覺,至少在他們彼此的對話中,尤其是當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不再總是那麼含沙射影,火藥味兒十足了。於是當有一次武三思把婉兒緊抱在懷中,那是在武三思為他與婉兒的幽會所精心修建的一座庭院中。
那是在文史館深處的一個僻靜的小小的院落中。要穿過一條很長很長的甬道才能通抵這裏。這是一處被很多蒼鬱的古樹環繞的院落,很隱蔽很幽深也顯得很有情趣。武三思之所以要修建這樣一個院落,他名正言順的理由是,因為修撰國史的工程畢竟非常宏大,他必得全力投入,廢寢忘食,所以有時候他就幹脆不回家了,而是在文史館中挑燈夜戰,通宵達旦。婉兒偶爾留下就是在這裏與武三思溫存的。
每當武三思把婉兒緊緊抱在懷中,武三思就說很多發自內心取悅婉兒的話。他說他是怎樣怎樣地喜歡婉兒,他說他真是太愛她了,他說他的生活裏從此不能沒有婉兒,他說他每天都盼著傍晚,盼著婉兒在那個時刻到文史館來,他還說他今生今世要好好待婉兒。他要以他的真誠和他的愛洗刷掉此前他給婉兒帶來的所有不幸,“婉兒,何苦呢?我們走到一起不容易,就讓我們好好地愛下去吧。婉兒,答應我,永遠都不要離開我。”
婉兒說:“武大人你要知道,這不是愛,這和愛沒關係。”
“那這又是什麼呢?”武三思有點不高興地重新把婉兒拉回來。
“這和愛沒關係,難道大人不覺得這種關係像一種交易嗎?我們在政治上是彼此需要的。”
“婉兒你這樣看待你我之間的關係未免太冷酷了吧。我從來就沒有想在政治上利用你,我深得聖上的恩寵,我的地位也很鞏固,我幹嘛還要利用你呢?”
“你難道不是在利用我的才華嗎?至少,我能幫助你把國史修得更好,讓聖上更加賞識你,這難道不算是利用嗎?”
“不,婉兒,這是你心甘情願的。”
“可我又為什麼要心甘情願呢?不,我不會情願幫助你這樣的人的。我不諱言我對大人是有利可圖的,大人如今權秉國政,如日中天,婉兒在大人的蔽護下,當然能獲得又一重安全。如今的朝廷危機重重,尤其婉兒一介女流,自然就更需要保護。”
“不是有聖上在保護你嗎?”
“聖上自然是一直在關照著婉兒,但是大人未來的路會更長更遠,而武周帝國的路也會更長更遠。曆史上一朝而亡的短命帝國實屬少有,聖上的大周帝國也會千秋萬代。”
“婉兒你的意思是……”
“大人清楚了?”
“就是說,在日後的某一天,你也會像武才人那樣搖身一變成為當朝的皇後?”
“婉兒不是那個意思更不敢做那樣的奢望。婉兒隻是想說,我與大人的關係確實是一場利益的交易,這是隻有我和大人這樣的人才做得出來的。我們用欲望和身體建立著各自穩定的地位,那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婉兒之所以情願幫助大人,攀附大人,是因為大人的權勢太大了。所以婉兒為了生存,寧可喪失尊嚴人格。婉兒是無可奈何的。婉兒是不得已才做了這樣卑鄙而肮髒的女人的。但盡管如此有一點婉兒是可以自慰的,那就是婉兒是清醒的,婉兒是清醒地與大人做著這筆交易的。”
“婉兒你真的那麼恨我?把我當做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
“不,我並不恨大人。我恨大人就等於是恨我自己。我清楚我和大人是同一類人,我也並不比大人好多少,甚至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