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怕國號就會改了。奴婢認為，一旦皇權回到了顯那樣的李姓子嗣的掌握之中，遲早有一天，他們會複辟李唐王朝的。即或是顯不願意，那些老臣們也不會善罷甘休。那聖上辛辛苦苦創建的大周帝國不就付之東流了嗎？”
“怕是朕那時候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但是陛下，婉兒知道任何朝代都不是永恒的，就像鬥轉星移、四季輪回。如此從秦到漢，又從隋唐到了陛下的武周帝國。但是婉兒更知道，這神器的更迭是要經曆浴血奮戰的。沒有和平的改朝換代，就是聖上登基，不是也在千裏沙場中平定了徐敬業聲勢凶猛的揚州叛亂和剿滅了琅王李衝及越王貞的皇室暴亂之後嗎？陛下的江山來之不易，如今怎麼能如此輕易地就把天下送給別人呢？那陛下當初又何苦曆盡艱辛打下這江山呢？”
武則天有點疑惑地扭轉頭看著身後的婉兒。“那你的意思就是說朕隻能把皇權交給武姓的子嗣們了？”
“婉兒搖搖頭。”
“可是你說說這些武姓的孩子們又有哪個叫朕滿意呢？他們一個個胸無大誌，隻知溜須拍馬來討朕的歡心，你說朕能把皇權社稷交給他們嗎？那不是要後世貽笑大方嗎？”
“不過……不過武姓中不全是這種不學無術之輩吧？”
“你是想說三思吧？”
“武三思確乎是武姓子嗣中的佼佼者，且不乏雄才大略。婉兒終於把她想說的說了出來，大有狗急跳牆的味道。”
“三思確乎是朕最疼愛的，也是待朕最好的。難哪，朕累了，扶朕回去歇息吧。”
婉兒將武皇帝送回了她的寢殿。然後她依然回到了剛才同女皇對話的那片湖岸。她既沒有回她自己的房間休息，也沒有急切地趕到文史館向在那裏等著她的三思彙報。她的心情莫名其妙又有點惶恐不安，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奉承二張，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義正嚴辭地反複申述李唐的複辟在即，並再三舉薦武三思。她當然知道她的話對武是有著影響力的，但是她當然也覺出了這一次武則天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所以婉兒需要一個冷靜的時刻獨自梳理自己。
她需要冷靜是因為她終於意識到了女皇提到廬陵王返回時的態度已變得相當和緩。婉兒知道那就意味著李顯的返朝已經不是不可能的了。同時也意味著，女皇對她眼前的這兩個繼承人李旦和武三思都是不滿意甚至不抱希望的了。盡管婉兒極力在武則天麵前貶李揚武，但是女皇這一次竟沒有表現出她平時的那一份熱忱來，甚至連起碼的應和都沒有。婉兒知道，這可能就是一個信號，一種預示著女皇不準備讓她的大周帝國傳宗接代的暗示，一種武周王朝在女皇百年之後將不複存在的先兆。而武姓的後代們將也隨之被毀滅，這無論是對於武三思還是婉兒都將是致命的。
這意味著什麼？
婉兒直到此刻才明白了女皇並沒有老。也許她的身體衰老容顏憔悴，但是她的思維沒有老，甚至比常人還要清晰敏銳許多。她不昏聵，這是曆代年邁的君王們都難逃的痼疾。但是女皇不昏聵，她依然擁有著她那特立獨行、高瞻遠矚的眼光，也依然有她自己的主意。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她不會因為那些令人厭惡的奉承巴結就改變了她的主張。她是不可改變也不能左右的。她看得出她的王朝究竟該交給誰。她有她的眼光她的謀略和她的一定之規。她不會有絲毫的偏差也永遠不會偏離她既定的軌道。盡管她至今猶豫不決舉棋不定，但是她最終會拿出一個有利於社稷國人的決策的，那就是……
婉兒堅信，那就是廬陵王李顯的返回。
憑著婉兒對政治的靈敏嗅覺和對女皇的了解，她相信廬陵王的返回已成為定局不可更改。
然而婉兒在剛才還在搖唇鼓舌地為武三思遊說，那她不是就成了那個不識時務的小醜了嗎？而且平心而論那個以巴結術見長且心地陰暗的武三思就真配做個武周帝國的天子嗎？而且婉兒的心裏也清楚結論是否定的，她又為什麼要這樣積極地向女皇做這種違心的推薦呢？
她深知女皇在世時，她或許還能苟全她的性命；但是武皇帝一旦駕崩，她就有生命危險了，誰也再不會保護她。所以她竭盡全力地舉薦武三思。惟有三思做了天子，她的性命才能保全。這是最後的拚搏了。與其說這是婉兒在為武三思爭取繼承權，不如說是婉兒在為她自己爭取生存權。
婉兒任清冷的夜風吹拂自己的長發，不停地在湖邊走來走去。在如此澄澈的夜空下，婉兒怎麼還在做著癡迷的夢呢？婉兒不是從來就清醒冷靜的嗎？她究竟是被什麼迷惑了呢？現實已不再容婉兒白日做夢。她必須認清時局，那就是複辟李唐已大勢所趨，民心所向。
對於婉兒來說，找出一條生存道路，已經刻不容緩了。
世事難測，這話一點不假。想不到張氏兄弟竟成了武三思向東宮進軍路上的最大障礙。他們才是破碎了武三思太子夢的最殘酷的凶手。這是武三思所始料不及的，更是婉兒始料不及的。因為畢竟自從這一對妖魔一樣的兄弟走進女皇的後宮，武三思就匍匐在他們腳下了。很多年來，他對他們的照應從未懈怠過，他對他們可謂是極盡討好頌揚之能事。他一直是把巴結女皇身邊的人當作巴結女皇的一個整體工程來做的，所以從薛懷義到張氏兄弟，武三思都是低三下四，不惜卑躬屈膝。武三思的這種做法，不但讓滿朝文武鄙視，就是那些受武三思照應的人，也常常瞧不起他。這使武三思時常感到齒寒，但幸好有姑母聖上能體會到他對她的那一番忠心和苦心，並不斷讓他升官發財，才讓武三思多少感到了些安慰，何況他所要真正巴結的，並不是那些無恥的宮廷麵首。他知道他們離開了女皇的床榻就什麼也不是，所以他也就不再計較他們輕蔑他的態度了。隻要聖上對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