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即將到來的李顯的時代。婉兒身處這個時代就必須有應付這個時代的章法。於是婉兒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在選擇行動時決不能莽撞草率。因為朝中的事情從來就是風雲變幻,不可預測,此刻河東,轉瞬即是河西,所以誰也說不清未來的天下究竟是屬於誰的。婉兒所采取的策略,隻能是麵麵俱到。她必須不能得罪任何人,而她在這樣做著的時候還要不顯山,不露水。
當然婉兒首先要取悅的,依然是女皇。女皇是各派勢力之本,是任何人都難以逾越的。此時的女皇已經行將就木,朝不保夕。她與張氏兄弟之間的那種畸形的肉體關係,其實也早已形同虛設,甚至是一種垂死的掙紮了。但是盡管如此,婉兒知道女皇的思維是清醒的。她盡管形容枯槁,步履蹣跚,但是她決不糊塗。她依然能把王朝的權杖牢牢地掌握在她枯瘦的手中;她依然能僅僅是咳嗽一聲就令滿朝文武驚悸數日。她的權杖是誰也搶不走的,除非有誰,把她從她的皇位上趕走或是殺了她。婉兒當然不能把武則天的衰老虛弱就當成了她的無能為力。不,那不是她,那不是女皇。女皇是至死也不會喪失她的威嚴的。她是永遠的君王,她的頭上永遠頂著燦爛的光環。
而女皇不死,婉兒堅信,武三思就不會被拋棄。因為婉兒了解聖上對她的姓氏的那一份近乎神聖的迷戀。她是在乎她的武姓的,所以在乎她的武姓的子嗣們。而三思不倒,婉兒自然也就不能貿然地離開他。她為什麼要離開一個她與之已經心心相印又同一個鼻孔出氣的男人呢?婉兒對武三思的感情確實很複雜,她不僅在心理上需要這個男人,而且在生理上更需要他。武三思是什麼?在某種意義上,那就是婉兒為自己預留在那裏的一條路。
而另一條路,或者說是另一條光明大道,就是李氏家族的兄弟姐妹了。很多年來,婉兒盡管與武三思打成一片,但是她也確實沒有得罪過李家。不說她和太平公主是那種無話不說的閨中密友,就是在東宮中被冷落的太子李旦,她也曾冒著風險去探望過他。她不僅去看望太子,還常常去後宮探望被聖上幽禁的旦的那五個小兒子,看著他們一天天長大。而太子的那五個兒子們對婉兒的偶爾前來,也是深懷感謝,口口聲聲要報答她的大恩大德。婉兒關照被女皇無情迫害的旦的一家,是出於對這一家人的深切同情,但也未必不是她在旦和太平公主那裏為自己留下的一條路。
而接下來她惟一要做的,就是要竭盡全力打通未來的太子李顯這條路了。婉兒知道,隻要她想,天下就沒有她做不成的事。何況顯對於她的未來又是如此地至關重要。在某種意義上,未來就是李顯的,就是要圍繞李顯展開的,就是一個李顯的時代,也是婉兒必得嚴肅對待並全力投入的時代。
所以婉兒必得從武三思的身邊悄悄抽身,必得聚集起足夠的注意力和足夠的智慧來對付李顯。婉兒盡管抽身,但是她並不是真的背叛武三思。婉兒想她此生可能隻能和武三思榮辱與共了,甚至她在構思同李顯的關係時,也是把她和武三思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的。
便是這樣,婉兒期待著,那個即將到來的新時代。就仿佛是即將打響的那場大戰的前夜。婉兒的心裏懷了一種很深刻的緊張和恐懼,但同時也懷了某種激情和向往。她渴望這一戰。她覺得她被朝中沉悶的空氣壓抑得太久了,她渴望能撕破那一切。她已經做好了全部的準備,她等待著並且伸開雙臂迎接著。
婉兒終於來到了李顯一家臨時下榻的庭院。庭院裏是冷漠的淒涼,毫無聲息。婉兒很低調。但是,婉兒前來拜見廬陵王的時候,她又明明是代表著那個尊貴的女皇。
婉兒走進正堂,看見了滿屋散落的朝服。那是婉兒想象不到的一地景象,那斑駁的被歲月所鏽蝕的舊日輝煌。單單是那一片殘敗的景象,就足以證明了顯在十四年中是怎樣的艱辛。然後婉兒就看見了垂立於牆角的那個麵如土灰的男人。婉兒簡直不敢相信,如果不是明確說她見到的這個男人就是李顯,婉兒根本就認不出她眼前的這個憔悴蒼老而且唯唯諾諾、猥猥瑣瑣的男人就是當年那個風流瀟灑、年輕英俊、驕矜無比的天子。
兩人沉默良久,還是婉兒開口說話,打破了屋內的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