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聖上要奴婢通知大人,今晚的覲見取消了。”
“取消了?為什麼?”直到此刻依然如驚弓之鳥的李顯才抬起頭,他驚異於母親突然取消的會見,他不知道這取消的背後,又會包藏著怎樣的禍心。李顯很怕,他是因為怕才抬起頭的,他抬起頭就看見了婉兒。而婉兒所帶給他的驚異比女皇不再見他了還要令他震驚。他久久地盯著婉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能想象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曾經那麼熟悉那麼喜歡的婉兒。
黥刑留下的傷疤猶如潔白床單上的一塊汙垢。李顯驚得目瞪口呆。婉兒下意識地用手去捂她的臉。很多年來,她甚至已經忘了她臉上的墨記了。她在後宮裏朝廷上出出進進,她與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們打頭碰臉,似乎已經沒有人再在意她臉上的這疤痕了。人們似乎以為婉兒就該是這樣的,惟有這樣帶著那個忤旨標記的女人才是婉兒。但是李顯不一樣。整整十四年李顯都沒有見過她。在顯的印象中,婉兒應該依然是十四年前的那個天真無邪、光彩照人的女孩子,婉兒的臉也不該是如此晦暗而醜陋的。隻有李顯的眼睛才能真正反映出那墨跡使婉兒的變化有多麼大,她是怎樣的麵目全非,讓人恐懼,甚至是令人厭惡的。婉兒害怕顯那真實的目光。她拚命地捂住她被黥的臉頰,問李顯:“奴婢就那麼可怕?”
婉兒臉頰上所經曆的刑罰,使同樣遭受了十四年磨難的李顯頓時勇敢堅強了起來。他仿佛又突然找到了那個他當年曾那麼深深喜愛的小姑娘,他想保護她,他不想讓她再受苦。
顯拉住了婉兒,那時候他真想把那個無助的備受摧殘的女人緊抱在懷中。他拿掉婉兒蒙在臉頰上的手,把那張印著墨記而且已滿是淚水的臉扭向了他。他就那樣聚精會神地看著婉兒。他甚至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婉兒的臉。他在心裏說,這墨記無足輕重,你依然是最美的。他甚至覺得與婉兒這張印滿羞辱和苦難的臉相比,他的生死都微不足道了。
顯就那樣堅定地看著婉兒。近在眼前的婉兒使他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那一天他和他的兩個兄弟李賢和李旦,就那樣不期地麵對了那個可愛清純的小姑娘。那就是婉兒。那時候婉兒剛剛來到母親的身邊。
李顯放開了婉兒。他扭轉頭,不知道為什麼那熱淚便奪眶而出。顯不知道他堂堂七尺男兒為什麼會落淚。但是有一點是異常重要的,那就是婉兒的苦難讓他不再害怕了。顯變得堅強了。在婉兒的身上,他仿佛突然就找回了那京城朝野宮內的感覺。漫漫十四年遠離宮城,他原以為他對這朝中的一切全都陌生了疏遠了,但是,當婉兒一出現,婉兒臉上的那墨跡一刺進他的雙眼,他就知道他回來了。洛陽不再陌生,這宮中的一切也變得如此熟悉。
顯的眼淚掉在地上,濺起一團剔透的珍珠。
但是她不再哭。難道這墨刑就值得哭嗎?那婉兒值得哭的事情就太多了。婉兒已變得成熟而圓融而冷漠而狡猾。婉兒太了解這宮中的一切了,所以她麵對李顯的眼淚,隻能說:“聖上是體恤大人旅途勞苦,會見改在明早上朝之前。望大人早早安歇,明早婉兒來接大人。”
婉兒心中盡管有很多的苦澀,但是她依然很欣喜。因為她畢竟獲知了在她未來走向顯的路上已是暢通無阻。而僅僅是她臉上的那個墨記,便使她和顯之間的那可能會存在的嫌隙轉瞬之間蕩然無存,不再有隔膜。仿佛一切都被跳躍了過去。時間被直接切割到了那個最歡樂也最值得留戀的時代。他們是好朋友,他們彼此相親相愛。
“婉兒,日後還想你能幫助我。畢竟我離開得太久了。這宮中朝上,怕是滿眼都是陌生的麵孔了。如此物是人非,我怕沒有婉兒的幫助,會陷入絕境。”
“好吧,婉兒願效犬馬之勞。”
回到女皇的寢殿,婉兒一下子驚呆了:武皇不顧夜風寒冷,站在階前凝望著前方。看見婉兒歸來,急不可耐地迎了上去。“顯,怎麼樣了?”如此偉大、冷酷的女皇,此時臉上表現出來的,竟然是深切的舐犢之情!
第二天,東方的天空剛隱約射出幾道霞光,婉兒就來到李顯的庭院中。李顯匆匆走出,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婉兒。經過了那個短暫而又漫長的孤單的長夜,他知道此時此刻婉兒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他覺得婉兒是他重新回到這陌生險惡的世界中惟一的親人和朋友了。他視婉兒為親人朋友,他知道他的選擇不會錯。他堅信婉兒從此將支撐著他。他覺得他已經從婉兒的眼睛中看出了義無返顧。他這樣想著這樣堅定著他對婉兒的信念,他便在走向婉兒的時候在那個無人能看到的暗處抓住了婉兒的手,甚至躲過了出門送他的韋妃犀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