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婉兒傷心的是,一連幾天過去,崔都不曾來探望過她。躺在病榻上的婉兒翻來覆去,她不知道崔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就是那樣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盼望著。她對未來的每一個時辰都充滿了希望和期待,然而每一個時辰也從開始時的希望轉化成終結時的失望,甚而絕望。
終於,廢朝的五日過去。無論婉兒怎樣思念,怎樣懷念,崔最終還是沒有出現。
如此,婉兒才意識到了人情的冷暖。她不知道崔為什麼要躲避她,但是她卻看清了,這原本就是虛幻的愛。她隻是想不到這愛終結得這麼早,這麼絕情和幹脆。就是說,這幾年來她給予崔的愛和一步步向上的官階事實上都已經付之流水,一去不回了。那本來就不堪一擊的情感紐帶,想不到在一場動亂中就斷裂了。婉兒孤苦一人地麵對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她想她還能說什麼呢?
但是婉兒從不怨恨崔。她想那是她自己的問題,怎麼能遷怒於別人呢?何況她已經危在旦夕。當她已經能夠平靜地麵對死亡,她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她並不會為崔的背信而做出什麼有失大家風範和優雅氣度的事。不,婉兒不會。婉兒的痛苦和絕望是深藏於心的,是連她自己都看不到的。她不是那種瘋狂的全無顧及的女人。婉兒是中庸的,是和諧的,是包容的,是內斂的,是圓潤的。婉兒幹嗎要遷怒別人?成敗生死都將是婉兒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
婉兒在這樣的對自己深切的關照中。
她開始平靜地收拾行裝。廢朝的五天已過,她作為朝中女官,準備明早進宮上朝,在一如往常的日子中等待死期。就像是婉兒已經病入膏肓,而她死去的心就是她的絕症。
婉兒異常平靜,她不再對任何人和任何事抱有希望。到了深夜,窗外是蕭瑟的冷風,終於有人來叩響婉兒的大門。婉兒不知是誰。但不論是誰婉兒都已經坐懷不亂。她異常冷靜地走過去打開門。她還是想不到,半夜三更來探望她的竟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開門見山,她一上來就說:“是我讓他避避風頭的。你不是要我保護他嗎?他如果為你而遭到株連,你覺得值得嗎?他是個可以有大作為的男人。在未來的爭鬥中,他是個可以派上大用場的人。”
“你是說崔?”婉兒冷淡地問著太平公主,“你真的覺得他會那麼有用嗎?”
……在和太平公主的你言我語中,婉兒就中斷了她和崔的那段深入靈魂而又深入骨髓的愛。在提早到來的她與崔的訣別中,婉兒隻和崔有過一段輕描淡寫的對話。那是在政務殿婉兒辦公的房間裏。那天是崔給婉兒送來需要她整理的奏折。崔將公事處理完之後卻依然不肯離去。
“你走吧!崔大人。”
崔轉身向外走。
直到冷酷的關門聲傳來,婉兒才抬起頭,她的肩頭一直在抽動著,但是她還是拭幹了眼淚。婉兒想這樣的告別很好。她欣賞崔走得很堅決。她知道崔其實是嫌棄她的。他不能忍受叛軍高聲索要著她並且要殺掉她。難道叛軍恨我,你崔就要離開我嗎?那世間還有所謂真誠的愛情嗎?
婉兒才知道她是真的不能夠擁有真誠的愛情的。她的任何愛情都被鑲嵌在變化無常的政治風雲中。她將永遠被政治所左右。
但是婉兒沒有對崔說這些。事情已經過去,而婉兒的心從重俊在肅章門高聲索要她的那一刻就已經變得麻木而冷酷。她不再關心他人,甚至不再關心自己。因為她知道她的命運已經朝不保夕。剩下的,就是苟延殘喘,逃過一劫算一劫,直到千回百轉,萬劫不複。
重俊事變後,崔倒真是不枉今生。因為婉兒幫助他獲得的宰相職位,已足以讓他時常在政務殿中見到婉兒了。他們之間,有著很多無法回避的政務往來。但是從此,婉兒恪守她對太平公主的諾言,對崔永遠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就是他們偶爾單獨在一起,婉兒也是隻談政務,不言其他。其實他們並沒有被別人監視,那是婉兒自己在約束自己。她知道一切都已經完結,她不再想要那些不再屬於她自己的東西。
後來不久,朝中就風言風語,說崔宰相已改換門庭,他已經不是上官昭容府上的常客,而成為太平公主的黨徒。傳言者還責難崔是勢利小人,忘恩負義。人們都還記得崔的宰相之位是上官昭容舉薦提拔的結果,然而他卻把那個倒黴的女人拋至九霄雲外了,真是個背信棄義的男人。
婉兒聽之任之。
後來又聽說,每每太平府中有遊園歌會,都會有崔為太平公主賦詩填詞,於是太平公主總是賞賜豐厚。崔已經成為太平府的座上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