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原文:
“授舜(姚重華)則天下得其利,而(伊)丹朱病。授(伊)丹朱則天下病,而(伊)丹朱得其利。”
伊放勳先生不得不這樣宣布,否則,伊丹朱先生可能被斬草除根。伊放勳先生誓言:“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伊丹朱)。”最後,更擢升姚重華先生“攝行天子事”——代理君王。
舜行攝政,堯稱孤寡
姚重華先生一旦成了“代理君王”,如虎添翼,下一步要幹啥,縱是白癡,也會一目了然,當然是要吞噬伊放勳先生這位嶽父大人的寶座。中國君主專製,這時還沒有建立起完整的製度,不過,初期社會結構,習慣上還是父子相傳的,黃帝王朝君王的傳遞情形,就是一個有力的說明,如果不是父子關係,至少也應是兄弟關係,如果不是兄弟關係,至少也是叔侄。在世襲的原則下,女人沒有地位,姻親更插不上腳。姚重華先生了解這種政治形勢,合法取得政權,絕不可能,必須使出非常謀略,才能突破傳統的約束。迫使嶽父大人不斷宣傳要拱手讓位,就是謀略的一部分。
可是,這種宣傳,引起強烈反應,一些效忠政府的忠臣義士,挺身對抗。態度最激烈的,就是身負重責大任,正在治理水災的姒鯀先生。他告訴伊放勳先生曰:“這是一個凶兆,你怎麼把國家最高的權位,私自傳授給一個無賴?”姚重華先生勃然大怒,他絕不允許一個僅有聲望而手無權柄的家夥,破壞他偉大的計劃。於是,他指控姒鯀先生治水九年而仍未成功,罪該萬死;立即派出殺手,趕到羽山(山東省臨沂縣)荒山上,把正在汗流滿麵,辛苦工作的姒鯀先生處決。另一位大臣共工先生也堅持不可把帝位私相授受,姚重華先生把他逮捕,放逐到邊荒的幽都(北平市),然後就在幽都,砍下尊頭。
《韓非子》原文:
“堯(伊放勳)欲傳天下於舜(姚重華),(姒)鯀諫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傳之匹夫,堯(伊放勳)不聽,舉兵殺(姒)鯀於羽山之郊。共工又諫,堯(伊放勳)又舉兵而誅之於幽都。於是天下莫敢言。”
這是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典型,用君王的手,鏟除效忠君王的忠良。姚重華先生為千古權奸,立下漂亮的榜樣。為了更徹底地建立威嚴,姚重華先生再把另外兩位潛在的政敵三苗先生,兜先生,一並幹掉,連同姒鯀先生和共工先生,合稱為“四凶”。殘殺忠良而又加上醜惡的帽子,姚重華先生是“鬥臭”和“醜化敵人”絕技的鼻祖。
“四凶”是總稱,姚重華先生又分別賜給他們醜惡的綽號和不同的罪狀:
姒鯀——?杌(罪狀:治水無功)
共工——窮奇(罪狀:淫辟)
三苗——饕餮(罪狀:不遵王命)
……兜——渾沌
隻有?兜先生的罪狀沒有記載,其實用不著記載,事情明白得很,他們真正的罪狀是冒犯了權奸姚重華先生,如此而已。
瓜熟蒂落,堯帝下台
大屠殺之後,反對聲浪消失在血腥之中。《尚書》曰:“舜(姚重華)巡狩四嶽,流共工,放?兜,宰三苗,殛(姒)鯀。四罪而天下鹹服。”當然天下鹹服,再有不服的,“四凶”立刻變成“五凶”矣。然而最妙的還是孔丘先生,他閣下對大屠殺的解釋是:
“伊放勳發現姚重華賢能,並不可貴。發現了之後,一點都不懷疑,摧毀了所有的挑撥離間,甚至誅殺進諫的人,才是真正的可貴。”
原文曰:
“堯(伊放勳)和舜(姚重華),非其難也。不以所疑,敗其所察,至手誅諫者,乃其難也。”
在政治掛帥的大旗之纛,手握權柄的人有福啦,真理正義、公道之心,都是他們的,連聖人都站在他們一邊,努力化腐朽為神奇。效忠政府的成了叛逆,血腥鎮壓的反而備受歌頌。曆史上斑斑史跡,一開始便被野心家利用,曲扭顛倒,黑變成白,白變成黑,成了一犬吠影,百犬吠聲的奇觀。
到了這時候,篡奪帝位的時機,已經成熟。公元前二二五八年,伊放勳先生終於下台鞠躬。按常理推測,他閣下下台鞠躬,姚重華先生當然上台鞠躬,他覬覦寶座已非一日,布下天羅地網,更非一天。這個熟透了的蘋果,非掉到他早已放在樹底下的大籮筐裏不可。但關於這場被後世儒家學派知識分子百般讚揚的“禪讓”,古書上的記載,過於簡略。《史記》隻一句話曰:“卒授舜(姚重華)以天下。”其他古書,更含糊其辭,在那裏和稀泥,東拉西扯,不知所雲。《帝王世紀》曰:“堯(伊放勳)取(娶)散宜氏女,曰女皇,生(伊)丹朱。又有庶子九人,皆不肖,授以天下命舜(姚重華)。”《呂氏春秋》曰:“堯(伊放勳)有子十人,不與其子而故舜(姚重華)。”《淮南子》曰:“乃屬以九子,贈給昭華之玉,而傳天下焉。”
沒有一本書記載政權轉移的具體步驟,隻記載伊放勳先生曾表示過要把帝位讓給另外兩個人,其中一位是許由先生,他閣下一聽說要他當頭目,心膽俱裂,怎麼,教我跟姚重華對抗呀?卷起鋪蓋就跑,跑到箕山(河北省唐縣北郊二十公裏),像躲強盜一樣躲了起來。其中另一位是支父先生,支父先生說他自己害了一種“幽憂”的奇疾,搞不來政治那玩意兒。
古書上從沒有記載過姚重華先生啥時候曾經拒絕過接班,連裝模做樣的拒絕都沒有。
旅途,囚房,慘死
姚重華先生不但從沒有拒絕過嶽父大人的讓位,反而急吼吼而吼吼急,當一切都布置完成時,伊放勳先生仍然不死,這使姚重華先生震怒。他不能再繼續等待,政治本質就是不穩定的,日久恐怕生變。於是,公元前二二五八年,姚重華先生建議伊放勳先生去全國各地,作巡回視察。這項建議義正辭嚴,誰都不能說天子不應該去全國各地視察吧。然而,這卻是姚重華先生奪取政權大陰謀的最後一擊,他要殺嶽父大人而不留下任何痕跡。
公元前二十三世紀,既沒有飛機汽車,甚至沒有牛,更沒有馬。我們無法確定伊放勳先生有沒有什麼代步,即令騎牛騎馬,即令坐兩人抬的轎子,他也不能承受那種顛簸。嗚呼,伊放勳先生根本沒有出京視察的理由,有“代理君王”在,天大的事——連殺“四凶”都作了主,還有啥必須他親自瞧了才算數的?對一個一百一十九歲的老人而言,他寧可坐在家裏休息,但他不能抵抗女婿的壓力。
於是,到了陽城(河南省登封縣告城鎮),伊放勳先生在意料中伸腿瞪眼,一命歸陰。是在出發途中死在陽城的?抑或在歸途中死在陽城的?史書上沒有交待。《帝王世紀》隻說了一句:“堯(伊放勳)與方回遊陽城而崩。”當時首都平陽(山西省臨汾市),距陽城航空距離二百六十公裏,在公元前二十三世紀時,是一個遙遠的邊區。兩個城市之間,橫亙著中條山脈;越過中條山脈,便是翻滾澎湃,不斷決口的黃河;渡過黃河,又是邙山;越過邙山,又要渡過洛水;渡過洛水,還要進入嵩山山脈,陽城就在嵩山南麓,緊傍潁水。這位年邁蒼蒼的老漢,沒有人知道有啥重要大事,非要他親臨不可。然而,姚重華先生知道就行啦。
伊放勳先生糊裏糊塗被折騰而死。他是活著離開首都的,回去時卻成了一個屍體,而且不可避免地會泄露一點風聲,可能引起議論和懷疑,使姚重華先生不敢馬上就往寶座上坐。
然而,死在旅途還是幸運的,另一種史料更確定地指出,伊放勳先生不是死於旅途,而是死在監獄。《竹書紀年》說,伊放勳先生被姚重華先生放逐到堯城(山東省鄄城縣西北七公裏故偃朱城)囚禁,跟他所有的兒子隔絕。伊放勳先生被後世尊稱為“堯帝”,堯帝者,好心腸的君王也,而好心腸的結果卻是家破人亡,死於至親的女婿毒手。當他在牢房哀號時,如果知道後世的儒家學派會把他的慘死,形容為美麗的“禪讓”,他流下的將不是眼淚,而是鮮血。
我們抄錄《竹書紀年》原文,作為結束,原文曰:
“昔堯(伊放勳)德(政治權力)衰,舜(姚重華)囚堯(伊放勳),複偃塞(斷絕)(伊)丹朱,不與父相見也。”
這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死於謀殺的帝王,而且沉冤千古,悲夫!
舜帝之死
傳奇人物姚重華(舜帝)
姚重華先生是伊放勳先生的女婿,但在血緣上,他卻是伊放勳先生第五代旁係曾重孫。史書上說,黃帝姬軒轅先生生姬昌意,姬昌意先生生第三任帝姬顓頊,姬顓頊先生生姬窮蟬,姬窮蟬先生生姬敬康。注意這位姬敬康先生,他閣下跟伊放勳先生可是堂兄弟。姬敬康先生生姬句望,姬句望先生生姬?牛,姬?牛先生生姬瞽叟,而姬瞽叟先生,就是姚重華先生的爹。姚重華先生當了伊放勳先生的女婿,可是亂了大倫,蓋他娶了他的曾祖姑。家譜俱在,一查便知。(一想起儒家學派猛捧的“道德”係統,坐第二把交椅的竟是一位亂倫人物,就十分緊張。)姚重華先生是冀州人,古冀州包括現在的河北省、山東省和山西省。老娘生他的時候,正住在姚墟(山東省濮縣東南六公裏),所以他閣下這一代就姓了“姚”。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全家從姚墟西遷,遷到航空距離四百八十公裏外的蒲阪(山西省永濟縣)。這是一個部落的大移動,要越過海拔兩千公尺,寬達一百公裏,高聳天際的太行山脈。然後,他們在曆山停下來,在那裏耕耘,大概就在此時開始,拋棄遊牧漁獵的生活方式。
——曆山,位於山西省永濟縣東南,雖然姚重華先生在那裏種過田,可是對普通人來說,仍十分陌生。不過另一個名字“首陽山”,便家喻戶曉,無人不知矣。一千年後的公元前十二世紀時,周王朝擊敗商王朝,商王朝的兩位孤臣孽子伯夷先生和叔齊先生,絕食抗議,就餓死在那裏。據傳說,曆山藏有豐富的銅礦,黃帝姬軒轅先生就曾在那裏開采過。
姚重華先生是一位傳奇人物,他榮膺孔丘先生托古改製的兩位主要角色之一——另一位就是上文被囚死的“堯帝”伊放勳先生。姚重華先生則被尊稱為“舜帝”,就是仁慈的君王。他從一個山野的窮苦農夫,攀登到中央政府,奪取政權,又被披上美麗的外衣,有一段童話般的曆程。
《中國人史綱》曰:
“姚重華先生一生,比伊放勳多彩多姿,他的虞部落在蒲阪(山西永濟),跟伊放勳的唐部落(山西臨汾),相距隻二百公裏,兩個部落一向通婚,伊放勳的兩個女兒伊娥皇和伊女英,同時嫁給姚重華。”
血海深仇,共處一室
《中國人史綱》續曰:
“姚重華先生應該是中國早期曆史上最成功的謀略家之一,他最使人精神恍惚的事跡是,據儒家學派說,他有一個可怕的、充滿陰謀和殺機的醜惡家庭,他的父母兄弟全都比蛇蠍還要惡毒。隻姚重華恰恰相反,仁慈而且善良,集字典上所有美德於一身。他母親早死,老爹瞎老頭(瞽叟)續娶了一位妻子,生子名姚象。有一天,老爹命姚重華把倉房茅草蓋好,可是等姚重華爬到屋頂上之後,父母和弟弟三個人卻在下麵把梯子搬走,放起火來,企圖把姚重華燒死,姚重華聰明地料到會有這種變化,早就準備了兩個鬥笠,就把這兩個鬥笠綁到手臂上,當作翅膀,飄然而下。老爹又命他挖浚舊井,姚重華知道情形不妙,挖井時悄悄地在一旁鑿出一條通到地麵的坑道。果然,父母和弟弟一齊下手,把井填平,然後興高采烈地把姚重華的財產瓜分。老爹和繼母得到他的全部糧食,姚象則得到他日夜思之的兩位漂亮嫂嫂,而且馬上搬過去居住,得意忘形地彈著姚重華的琴。就在這時候,姚重華在門口出現,姚象反而大吃一驚。”
姚重華先生的家庭,就是這樣的可怖。問題是,為了爭奪財產,繼母和繼母的兒子,聯合起來,共下毒手,我們還可以理解。但瞎老頭——瞎老頭可能隻是一個綽號,形容他有眼無珠,真實名字已被綽號淹沒矣——他閣下竟然謀害親生之子,便太反常態。俗諺固曰“有後娘便有後爹”,不過在日常生活上顯現,如果必置之死地,而且一次不成,再來二次,二次不成,再來三次,就超出我們理解範圍矣。假使瞎老頭不是老爹,我們一定會判斷:姚重華對他準有血海深仇,諸如“殺父深仇”之類,偏偏瞎老頭卻是老爹,就使這樁親父殺親子的悲劇,找不出動機。有些考古學家認為他們父子兄弟間的衝突,是一種“圖騰矛盾”下的激烈反應。伊放勳先生以唐部落酋長地位組織政府,成為天下共主,是以“龍”為標幟的。瞎老頭先生的虞部落,廣場上豎的大旗,上麵卻繡著一隻大“鳥”。姚重華先生主張跟“龍”部落聯合,使他得以進入最高權力中樞,並且,事實上,聯合如果能夠成功,對自己部落一定也會有好處。然而,由於圖騰,也就是由於招牌的不同,瞎老頭跟幼子姚象先生,堅決反對:“笑話,他們那龍,怎有資格配我們的鳥?”這是圖騰的自尊。也可能另有一種圖騰的恐懼:“唐部落那麼強大,我們的鳥要被龍吃掉啦。”而姚重華先生堅持他的立場,當時的君王伊放勳先生就把兩位女兒嫁給他。兩位龍圖騰(還有她陪嫁的老奶)忽然進入鳥群,她閣下帳篷之外,或屋門口,說不定立刻掛出龍的畫像或雕像,“是可忍,孰不可忍”,火山遂告爆發,一發不可遏止。
血腥權力繼承鬥爭的圖騰化
圖騰矛盾學說,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也把人性看得太理想。學院派社會學家,最大的特點是,他們隻有能力在文件上找根據,沒有幾個人實際上獻身投入。自然科學家在實驗室裏研究出一套東西,總要先拿到外麵當眾表演,一切無誤之後,才算成功。如果拿到外麵當眾表演時,轟的一聲,腦袋開花,即使曾在實驗室裏頭頭是道,也不算數。可是社會科學家隻要在書房裏左剪右貼之後,來一個頭頭是道,就可以信口開河,無往不利。姚重華先生家庭的流血鬥爭,被解釋為圖騰矛盾,就是一例。蓋圖騰矛盾當然有可能性,卻沒有必然性。古之時也,盛行部落間交換婚姻,矛盾雖有,而竟發展到謀殺,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謀殺,於情於理,絕對不合。鳥圖騰如果非用流血手段,才能排除龍圖騰,這問題可大啦。姚象先生既以鳥圖騰保護人自居,為保護祖先留下的招牌而戰,那麼,他閣下娶了另一個部落的老奶,而該部落是以太陽為圖騰的,他閣下豈不就得上吊自盡乎?總不能為了避免其他圖騰入侵,不跟別的部落聯姻,而跟妹妹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