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圖騰入侵,是無法避免的事,猶如跟異性結婚是無法避免的事一樣,因此發生磨擦,無啥稀奇;但因之發生謀殺,就稀奇得離了譜。如果真的對龍圖騰的唐部落如此深惡痛絕,則幹掉伊家二女,才能斷絕管道,甚至促使“聯合”大業解體。不此之圖,卻留下禍根,隻斬秧苗,似乎更不可思議。
嗚呼,財產爭奪,圖騰矛盾,政見不同,都有可能,甚至全家父母兄弟中了巫婆的邪術,發了惡煞之瘋,也有可能,但沒有必然性,必然性應該另有所在。
很顯然的,這是權力繼承鬥爭。這種鬥爭,中國曆史上“一波一波又一波”,從沒有一天停止過,史書上稱之為“奪嫡”。在多妻製度的宗法社會中,君王權力轉移給下一代時,有兩大法則,曰:“傳嫡不傳庶”、“傳長不傳賢”。大老婆,也就是原配夫人生的長子,稱之為嫡子,老大為“嫡長子”,天經地義地要接收老爹的大權。以下為“嫡次子”“嫡三子”。小老婆群生的兒子,年紀最大的為“庶長子”,以下為“庶次子”“庶三子”。這種“嫡”“庶”之分,比美國的“黑”“白”之分,還要一清二楚。
“天下第一大孝”
姚象先生是奪嫡鬥爭的主角,親娘當然維護親子,瞎老頭受到繼妻的影響,不得不對幼子偏袒,因而組成聯合陣線,目標直指姚重華先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且,必須姚重華先生魂歸離恨天,奪嫡才算成功。
以謀害的過程而言,似乎不像是出於成年人的智慧,卻像幼稚園教習向小娃們說的童話。姚重華先生上房之後,縱火燒屋,他用鬥笠跳下,縱得特大號的鬥笠,也載不動一個成人的軀體,如果說茅屋非高樓,那麼,手攀屋簷,也可逃生,根本用不著鬥笠。主要的還是,姚象先生之輩也應該想到老哥可以跳下這一點。挖井一事,更雲天霧地,舌頭亂搖。第一次謀殺失敗,雙方已成死敵,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姚重華先生竟傻得毫不防備,而往深井裏鑽,不知道貴閣下信不信有這等事,柏老可是打死我也不信。夫蒲阪(山西省永濟縣)一帶,屬黃土高原,黃土高原的特征之一是,土硬如鐵。對日本抗戰時,黃土高原上的防空洞,恐怕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防空洞。姚重華先生憑一人之力,又是偷偷摸摸地在井底另鑿出一個通道,這事說得可是比唱得還要好聽。而且,鑿出來的土,又弄到啥地方乎哉?
隻有一項解釋是合理的,那就是,這些凶惡的罪狀,乃出於姚重華先生的捏造,不是說全部都是捏造,繼母與幼子可能對姚重華先生歧視,甚至有過虐待,這是古老家庭“前妻之子”普遍的噩運。而姚重華先生把它擴大,擴大到使人毛骨悚然的程度,目的有二:一是烘托他是如何的孝順,在中國社會,孝順是衡量一個人美德的最主要的標準,而“孝”必須在“父頑”“母凶”“弟傲”的惡煞環境中,才能展示。如果大家一團和氣,還有啥可說的。親人全是惡棍,姚重華先生自然順理成章地奪取到“天下第一大孝”的錦標。
逐父殺弟,曆史真相
姚重華先生“天下第一大孝”的美譽,跟父母兄弟“天下第一大惡”的惡名,在他苦心孤詣的設計下,向四麵八方傳播。嶽父兼君王的伊放勳先生,或許不願兩個女兒受到牽連,或許被女婿奇異的孝行深深感動,於是把他召到首都平陽(山西省臨汾市),做自己的助理。這正是姚重華先生追求的,現在終於追求到手。
第二個目的是為自己掌權後的暴行,建立掩飾的理由。《史記》說,姚重華先生對所受到的迫害,不但沒有反擊,反而“複事瞽叟,愛弟彌謹”——比沒有謀殺前,對老爹更孝順,對老弟更親愛。孟軻先生,這位儒家學派的雄辯家,更熱情洋溢,當萬章先生問他:“難道姚重華不知道姚象要宰了他呀?”孟軻先生曰:“這還用問,當然知道。不過,他太重手足之情,姚象憂的時候他跟著憂,姚象喜的時候他跟著喜。”
《孟子》原文:
“萬章曰:‘……不識舜(姚重華)不知象(姚象)將殺己歟?)對曰:‘奚而不知也,象(姚象)憂亦憂,象(姚象)喜亦喜。)”
孟軻先生不像是在敘述一樁史跡,卻像一個詩人在那裏閉著尊眼,搖頭擺尾吟詩,把姚重華先生形容成一個怪物。不過,這話太重啦,還是用我們用過的比喻:他把姚重華先生形容成一隻純潔雪白的可愛羔羊。事實上這位空前的陰謀家的反應,不但強烈,而且無情。他在他的權位穩固了之後,也就是在他用君王名義處決了“四凶”之後,乘威追擊,把老爹瞎老頭驅離家園,充軍邊陲蠻荒,任他自生自滅;對“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的老弟姚象先生,可沒有這麼便宜,而是索性赴法場,一刀砍下尊頭。隻有繼母不知道下落,依情勢判斷,她可能在繼子有權柄之前,已一命歸天。如果沒有這份早死的幸運,姚重華先生連親爹都不饒,對這個繼母,豈肯放她一馬,不可避免的,她要陪著瞎老頭充軍到邊陲蠻荒,最後就死在那裏。
《莊子》曾直接斥責姚重華先生不孝。《韓非子》更痛心疾首:
“瞽叟為舜(姚重華)父,而舜(姚重華)放之(充軍)。象(姚象)為舜(姚重華)弟,而舜(姚重華)殺之。放父殺弟,不可謂仁。妻帝(伊放勳)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謂義。仁義無有,不可謂明。詩雲:‘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信若詩之言也,是舜(姚重華)出則君其臣,入則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
這是姚重華先生最恐懼的指責,他之所以努力宣傳親人全是惡棍,就是要人相信他逐父殺弟,不是自己的錯,而是因為他們太壞,他不得不保護自己,並為天下主持公道。
孟軻先生是姚重華先生主要的辯護人,萬章先生也向他請教過這件事,孟軻先生堅持姚象先生沒有被殺掉。好吧,既沒有被殺掉,他到哪裏去啦?他不過跟老爹一樣,被充軍罷啦。充軍到啥地方?到有庳(湖南省道縣與東安縣之間)。然而,孟軻先生連充軍也加以否認,一口咬定姚象不是被充軍到那裏的,而是被封爵在那裏的。問題是,怎麼隻見采邑,不見爵爺,爵爺何在?孟軻先生招架不住,隻好東拉西扯和稀泥。
《孟子》:
“孟子(孟軻)曰:‘封之也,或曰放(充軍)焉。萬章曰:‘或曰放焉,何謂也。孟子曰:‘象(姚象)不得有為於其國(采邑),天子(姚重華)使吏治其國,而納其稅焉,故謂之放(充軍)。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於庳,此之謂也。”
譯成白話:
“孟軻先生曰:‘那可是封爵封到那裏的,不過,也有人說把他充軍充到那裏的。萬章先生曰:‘充軍?那是怎麼回事,孟軻先生曰:‘姚象雖封爵到那裏,卻一點權柄也沒有,不過一個受氣包,中央政府另外派遣官員代替他行使職權,征收捐稅,所以大家稱為‘充軍。隻是不允許他殘暴害民之意。中央政府因為等不及他的進貢,索性接收過來自己直接幹活,就是這麼回事。”
嗚呼,孟軻先生說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姚象先生的下落。封爵封到距姚重華先生首都蒲阪(山西省永濟縣)南方航空距離一千二百公裏遠的有庳(湖南省道縣),而有庳這個地方,直到兩千年之後的公元前三世紀戰國時代,還是蟲蛇之鄉,罕有人跡。這種借刀殺人的政治手段,如不叫“充軍”,啥叫“充軍”?如不叫“放逐”,啥叫“放逐”?即使不叫“充軍”,也不叫“放逐”,爵爺既不管事,又不知流落何方,這種內幕都抖出來,非孟軻先生笨也,實在是遮蓋不住。咦,一個遮蓋不住的醜八怪,即使抹上兩缸胭脂粉,還是醜八怪。這種充滿幻想的一廂情願,隻好尊之為“政治意淫”。
然而,不管怎麼,姚重華先生終於參與了政府,為了樹立黨羽,他起用當時鬱鬱不得誌的“八愷”“八元”,使十六個家族分別掌握軍政大權。
——八愷,八個溫順的人。曰:蒼舒先生,先生,先生、大臨先生,降先生、庭堅先生、仲容先生、叔達先生。都是黃帝王朝第三任君王姬顓頊先生的子孫。
——八元,八個能幹的人。曰:伯奮先生、仲堪先生、叔獻先生、季仲先生、伯虎先生、仲熊先生、叔豹先生、季狸先生。都是黃帝王朝第四任君王姬炱先生的子孫。
翁婿之間,明爭暗鬥
姚重華先生把十六位失意政客和他們的家族,布置到要津之後,嶽父兼君王的伊放勳先生,才發覺不對勁。然而,他這個平凡的老實人,不是女婿的對手,他已無力反擊。不但如此,連效忠於他,極力阻撓姚重華先生篡奪寶座的四位高級官員?兜先生、共工先生、三苗先生、姒鯀先生,都無法保護,眼睜睜看著姚重華先生使用中央政府的名義,個個擊破,命喪黃泉。又不特此也,還稱之為“四凶”,使他們身後蒙羞。
——不過,柏楊先生有點懷疑,“八元”“八愷”“四凶”之類的綽號,不見得一定是姚重華先生當時起的,蓋“四凶”之一姒鯀先生的兒子姒文命先生,不久就把姚重華先生鏟除,他不會允許這種惡稱流傳,而小民既那麼尊敬姒文命先生,也不忍心這種惡稱流傳,至少在他所建立的夏王朝四百九十一年間,不會有人提及。那時既無文字記載,人們每天忙碌自己的事,對昔日這場政治鬥爭,早忘之矣。最早提及這些綽號的,是公元前五世紀的《左傳》,距姚重華先生公元前二十三世紀大屠殺之日,已一千八百年。因之,我老人家頗疑心它是政治掛帥下的產物,也就是孔丘先生“托古改製”下的產物。儒家係統既然打出“堯舜牌”,這牌必須是王牌,即使不是王牌,也得動點小手腳或大手腳,塗塗改改、挖挖補補,使它非是王牌不可。必須強調他所擢用的人,全是好貨色,而所殺的人,全是壞蛋。因而搞出一些綽號,使人看起來好像是真的一樣,用以加強印象。
閑話說得太多,書歸正傳。
“四凶”之一的姒鯀先生,因對中央政府和對君王伊放勳先生忠心耿耿,猛烈抨擊姚重華先生包藏禍心,促起姚重華先生的殺機。姚重華先生不能赤裸裸地宣稱姒鯀先生擋他的路而殺他,必須有冠冕堂皇的借口,他猛烈指控姒鯀先生治水不得其法,辜負國家的厚恩、貽害蒼生。當時情況,國家就是姚重華,姚重華就是國家。於是,欽差大臣從首都平陽出發,直奔姒鯀先生的工地羽山(山東省臨沂縣),就在那裏“殛”之,“殛”者,“誅”也,跟“殺”絕不相同。“殺”是平等的,殺人者可能是凶手。而“殛”和“誅”,卻是一種罪惡鏟除。
“四凶”既死,中央政府大門洞開,伊放勳先生大勢已去,但不知道啥原因,他仍坐在寶座上不肯下來,姚重華先生隻好把他放逐。姚重華先生一旦翻臉,連親爹都不認,何況嶽父乎哉。伊放勳先生被放逐後的下場,前文已言之矣,有兩種傳說,一是死在放逐中的陽城(河南省登封縣告城鎮),一是禁囚在堯城(山東省鄄城縣故偃朱城),就死在監獄之中。二地直線距離一百二十公裏,不管哪一個地方,其中一地,一定是他陛下的喪命之所。
姚重華先生終於掃除了所有的絆腳之石。在伊放勳先生死後第三年,即公元前二二五五年,他正式上台。那年,他已五十三歲,拳打腳踢三十年矣。
曆史重演,大舜之死
然而,正當姚重華先生躊躇滿誌,認為他的江山已固若金湯時,毀滅他的定時炸彈,卻在他屁股底下冒起了煙。這個定時炸彈,就是被“殛”的“四凶”之一姒鯀先生放在那裏的。姚重華先生把姒鯀先生排除,易如反掌,但排除之後,遇到了難題:第一,姒鯀先生率領的夏部落,根據地在現在的河南省禹縣,是當時唯一懂得水利工程的部落,而他的兒子姒文命先生,又是跟老爹齊名的水利工程師,姚重華先生除了要求姒文命先生繼承老爹未完成的治水工程之外,別無他途。第二是,姚重華先生為了永絕後患,史書上說,曾把“四凶”的家屬,全部放逐到距首都蒲阪(山西省永濟縣)二千公裏外的蠻荒地帶,去跟鬼魅為伍。但姒鯀先生的家屬並不包括在內,一則是兒子姒文命先生高級技術人員的身份,二則是夏部落力量太過強大,強大到如果用武力反擊,姚重華先生沒有必勝把握。
在這種情形下,姚重華先生隻好任命姒文命先生繼續治水。姒文命先生自知他所處的地位,在他的部落更強大之前,不敢流露一點他的憤怒,他用低姿態來化解姚重華先生對他的猜忌,小心謹慎,戒慎恐懼。《史記》形容他治水十三年,“過家門而不敢入”。請讀者老爺注意,他可是“不敢入”,而不是“不肯入”,他不敢蹈老爹的覆轍。這是消極的一麵。積極的一麵,《帝王世紀》指出,他無時無刻不在培植自己的力量:“勞身勤苦,不重徑尺之壁,而愛日之寸陰,手足胼胝”;“納賢禮士,一沐三握發,一食三吐餐。”
十三年之後,姒文命先生把洪水治平,使他的聲望達到高峰,而他在治水督工的掩護下,奔走全國各地,結集反抗姚重華先生的力量,也已完成。於是,姚重華先生,這位以陰謀起家的黃帝王朝最後一任君王,發現對姒文命先生已失去控製,跟他嶽父伊放勳先生當年發現對他失去控製一樣。“八愷”“八元”已不能發揮作用(也可能姚重華登極後,為了安全理由,轉過來對他們下手)。曆史重演,姚重華先生不得不悲哀地宣布,他要把寶座轉移給姒文命先生。
姒文命先生不吃這一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大報複的時機已經來臨。他效法姚重華先生對付伊放勳的手段,於公元前二二O八年,把姚重華先生逮捕,充軍到遙遠的蒼梧(湖南省寧遠縣)。蒼梧更在有庳(湖南省道縣北)的東南,兩地直線距離五十公裏,這是一個嘲弄性的懲罰,跟被他放逐的弟弟姚象先生是那麼接近,讓他有機會再顯露一次沒有權勢時的可愛嘴臉。姚重華先生是怎麼死的,史書上沒有記載,隻知道他就死在蒼梧,並埋葬在蒼梧境內的九疑山下。
傳統史學家不能推翻他死在蠻荒的事實,隻好形容曰:“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那年姚重華先生整整一百歲,前已言之,蒼梧、有庳一帶,兩千年後的公元前三世紀,仍是蟲蛇之地,更非中國領土,姚重華先生縱是神經病兼十三點,也不會忽然發了羊癲之瘋,越過千山萬水,披荊斬棘,往一千二百公裏(地麵距離可能在三千六百公裏左右)外不可知的蠻荒“巡狩”。
傳統史學家最擅長用美麗的字畫,美化醜惡的事實,“巡狩”和“崩”,不過一例而已焉。
注意的是,姚重華先生被放逐蠻荒,他的妻子伊女英、伊娥皇,並沒有在身旁陪伴。這是一個旁證,證明他閣下已身不由己。嗟夫,當姚重華先生在荒煙野蔓倒斃,咽下最後一口氣之時,回想前塵,他比嶽父大人死得距故土更遠,恐怕有太多歎息。可惜史書上沒有記下這些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