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漢宣帝劉詢(2 / 3)

許廣漢先生有一位女兒,就是我們的女主角許平君女士,正當十四五歲芳齡。她本來許配給宮廷侍衛長(內謁者令)歐陽先生的兒子,就在結婚前夕,歐陽先生的兒子病故(險哉,如果結了婚他再病故,曆史就要更改矣)。

張賀先生雖然因老弟張安世先生的強烈反對,沒有達成婚姻的願望,但對劉詢先生,卻是一直當兒子一樣看待,其中當然還有對故皇太子劉據先生一種感恩之情。當他聽到歐陽先生的兒子病故的消息後,特地擺了一桌筵席,邀請許廣漢先生相聚,等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代劉詢先生向許廣漢先生求婚。這真是難以開口,既然劉詢先生是那麼好那麼妙,你為啥不把孫女嫁給他乎?但他有他的說詞,除了強調劉詢先生是一個可愛的青年外,還曰:“無論如何,他跟當今皇帝是最近的親屬,即令他不成才,至少也有封為候爵的可能性。”以一個卑微的“暴室嗇夫”,能高攀上一個未來的侯爵,當然喜出望外,許廣漢先生一口應允。

然而許廣漢先生的母親卻大發雷霆。蓋老娘曾給孫女兒算過命,鐵嘴先生一口咬定許平君小姐將來要大富大貴,老娘正在暗自高興,一聽說未來的孫女婿是一個叛徒的後裔和沒落的王孫,所謂侯爵之封,更在九霄雲外,連喂飽肚子都成問題,還大富大貴個屁吧。可是,許廣漢先生拗不過頂頭上司張賀先生的大媒,仍不得不履行承諾。小兩口結婚後,劉詢先生就搬到嶽父家住。這是公元前七五年的事。明年,公元前七四年,生下兒子劉奭。

平地一聲雷

當我們敘述劉詢先生跟許平君女士結婚生子的同時,西漢王朝中央政府的統治階層,正發生驚天動地的劇變。

公元前七四年,已當了十四年皇帝的劉弗陵先生逝世,才二十一歲,沒有兒子。不但趙鉤弋女士的後裔絕,主要的是皇位的繼承人絕。當時國家最高領導人有二位:宰相張敞先生和司令(大將軍)霍光先生,一文一武,實權都在霍光先生手上。他們商量結果是:擁立姍姍來遲的李女士的孫兒劉賀先生入承大寶。劉賀是劉垤先生的兒子。讀者老爺一定還記得,當初劉屈犛先生和李廣利先生為了劉垤先生搞得全族屠滅,如今他已經死掉,自己雖沒有當上皇帝,兒子能夠當上,也應該滿意啦。

想不到的是,李女士那麼美麗,那麼智慧,她的孫兒劉賀先生卻其蠢如豬,一旦坐上金鑾殿,認為大權在握,就更如醉如狂,隻二十七天工夫,政府官員們就受不了。“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仍由張敞先生跟霍光先生帶頭,把他罷黜。他閣下隻過了二十七天的皇帝癮,就被踉蹌地趕出首都長安。而且,不但皇帝沒啦,王爵也沒啦,由政府撥給他二千戶人家,供給他生活費用。至於追隨他到長安的那些原來王府的馬屁精,約二百餘人,初以為這下子可算結結實實地攀到了龍,附到了鳳,可以大享其福矣,也隻有二十七天的榮華富貴,在劉賀先生罷黜之後,全被綁赴刑場處決。

——嗚呼,這才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連老本都賠了進去。關於劉賀先生的罪狀,史書上說的全是官方一麵之詞。我們從不相信任何人的一麵之詞——必須聽聽兩麵之詞,經過自己的思考,才下判斷。但西漢政府對於劉賀先生的一麵之詞,我們卻是相信的。因為當時劉賀先生並沒有對霍光先生有不利的行動,而霍光先生在這場廢立大事中,也沒有取得任何利益。

劉賀先生的上台下台跟我們無關,經過情形也不必細表。但劉賀先生下台,卻又恢複了老問題,那就是帝位繼承人如何選擇。劉徹先生的子孫中,劉賀是惟一比較像人樣的,還是這種德行,其他的就更不必提啦。以霍光先生為首的統治集團,一連召開幾天最高秘密會議,都不能決定。正在這時候,深被霍光先生信任,擔任皇家供應部部長(光祿大夫)的邴吉先生——這位劉詢先生坐牢時的救命恩人,向霍光先生提出一份備忘錄,備忘錄上曰:

“你受劉徹先生托孤重任,全心全力,盡忠國家。不幸的是,劉弗陵先生英年早逝,接著迎立一個糊塗蛋。現在我們正麵臨抉擇,西漢王朝政府的命脈和人民的命運都期待你來決定安危。據我聽到的一些私議,一致認為,皇族的一些王爵侯爵,不是沒有品德,就是沒有聲望。而隻有劉徹先生的嫡親曾孫劉詢先生,現年十八歲,曾在皇宮(掖廷)和他祖母娘家,接受教育,研究儒家學派的經典,很有心得,而且聰明厚重。建議你擴大調查各位高級官員的意見,再在神明麵前,占卜吉凶。如果可以的話,不妨先把他召喚進宮,在皇太後左右伺候,使全國臣民,先有一個印象,然後再決定大計。你以為如何?”

邴吉先生真是劉詢先生的再生父母,不但從小救了他的命,為他安排接受教育,最後還把他抱上往往要血流成河才殺得到屁股底下的寶座。更重要的是,邴吉先生這樣成全劉詢,劉詢先生並不知道,就在他暈暈忽忽當上了皇帝之後,仍然不知道。蓋幼時的維護,劉詢年紀還小,根本不記得。立他當皇帝的建議,事情又屬絕對機密,更無從探悉內幕。如果把邴吉先生換成柏楊先生,不要說為他閣下出這麼大的力啦,劉詢先生縱是向我借過一塊錢,我都會端出恩重如山的嘴臉,教他殺身難報。可是邴吉先生敦厚謹慎,始終不肯透露他的善行。一直等到若幹年後,劉詢先生在無意中發現真相,但邴吉先生仍誓不承認,逼得緊啦,他把“保護聖躬”的功勞,全歸給那兩位乳娘和其他一些卑微的朋友。嗚呼,像邴吉先生,才是天下第一等人物。

霍光先生采納了邴吉先生的建議——從這一點看,霍光先生並沒有私心,不像劉屈犛和李廣利那樣,全神貫注跟自己有關係的人。霍光先生采納了邴吉先生的建議,等於全體官員采納了邴吉先生的建議。他們聯合奏報皇太後上官女士,上官女士當然批準。

於是,就在公元前七四年七月——距劉弗陵先生去世五個月(劉弗陵是二月去世的),距劉賀先生被逐下寶座一個月(劉賀是六月被逐的),平地一聲雷,這位在情勢上永遠不能出頭的落魄王孫,獄吏的女婿劉詢先生,被前呼後擁地坐上龍墩,成為西漢王朝第十任皇帝。

霍顯女士的憤怒

劉詢先生既當了皇帝,接著而來的便是誰當皇後。以現代人的頭腦,這簡直不是問題,他跟許平君女士是結發夫妻,當然由許平君女士當皇後。可是皇帝的血液都是尊貴的,而許平君女士卻是一個卑賤的獄吏的女兒,豈能配得上天潢貴胄。

寫到這裏,柏老忍不住要掀掀底牌,劉邦先生是西漢王朝開山老祖第一任皇帝,他身上可沒有皇家血統,有的話隻有流氓血統。不過,誰敢說劉邦先生的兒子是流氓血統乎哉。如有哪位醫生老爺或驗屍官,化驗出來流氓血統是啥時候起了變化的,真是功德無量。其實用不著化驗,隻要有權(小權不行,要有使人嚇一跳的大權),血統自然就尊貴不堪。

劉詢先生忽然成了天潢貴胄,許平君女士就沒有資格當皇後。霍光先生所屬的搖尾係統,一致主張應由霍光先生的小女兒霍成君女士當皇後,連皇太後上官女士,也如此主張。如果此議成功,許平君女士就由正配妻子,一下子淪落為小老婆矣。這是一項來勢洶湧的運動,多少靠霍家吃飯的馬屁精,都希望這件婚事成功。蓋隻要霍成君女士當皇後,她的兒子就是下一任皇帝,霍家的權勢就可永遠保持,馬屁精也可一直把持要津,大富大貴,永垂無疆之庥。

可是劉詢先生卻不肯忘記嶽父和妻子的恩情,他是在絕望的貧困之時被收為東床的,而且又住在許家。但他不敢公然跟霍光先生對抗,他知道如果公然拒絕這樁婚姻,可能觸怒一大群有權力的家夥。劉賀先生的前車之鑒,使他心驚。於是他改用一種迂回戰略表達他的意見,下了一道聖旨,尋找他寒微時的一把寶劍。這篇“尋故劍”的詔書,史書上沒有刊出它的內容,但可以想象得到,它一定特別強調他的懷舊之情。馬屁精們知道皇帝的意思,如果再堅持排斥許平君女士,可能伏下後患,也就見風轉舵,聯合奏請立許平君女士當皇後。

這一連串事件——劉弗陵先生死,劉賀先生逐,劉詢先生當皇帝,許平君女士既生兒子又當皇後,都發生在公元前七四年。那一年,劉詢先生十八歲,許平君女士十六歲,傳奇性的人生際遇,是如此的光輝燦爛,使人們為這一對深情而幸福的年輕夫婦,歡喜祝福。

然而,許平君女士雖當上皇後,卻種下她大禍臨頭的種子。當劉詢先生依照西漢政府的慣例——皇後的父親一定封侯爵,要封嶽父大人許廣漢先生侯爵的時候,霍光先生首先反對,認為他曾經受過腐刑,不能擁有封邑。蓋侯爵在中央政府,不過一個爵位,但在侯爵的封邑(一個縣或兩個縣),他卻是侯國的國君,一個“刑餘之人”,不應有如此尊榮。

——在稍後不久,霍光先生才同意封許廣漢先生“昌成君”。“君”,是西漢王朝封爵係統的別支,地位次於侯爵,而且沒有封邑,隻拿政府的薪俸。

但是最憤怒的卻是霍光先生的妻子霍顯女士,她一聽說許平君女士以一個獄吏的女兒當上皇後,而她的女兒霍成君女士,以托孤大臣兼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大將軍)之尊的女兒,卻落了空,簡直氣得天靈蓋都要開花,咬牙曰:“那個賤貨,怎敢奪我女兒的位置,我要她瞧瞧老娘的手段。”

事實上,霍顯女士的出身也高不到哪裏去,假如獄吏的女兒是卑賤的話,霍顯女士比獄吏女兒還不如,獄吏的女兒還是一個自由人,而霍顯女士卻是霍光先生前妻東閭女士的貼身丫頭,屬於奴仆階層。東閭女士隻生了一個女兒,嫁給上官安先生,跟上官安先生生了一個女兒,嫁給劉弗陵先生,就是本篇所稱的皇太後上官女士。霍顯女士既漂亮、又聰明,而且鬼主意層出不窮,有時候連霍光先生都心服口服,就把她收做小老婆。後來,東閭女士逝世,依當時宗法社會習慣,霍光先生本可以另娶正妻的,以他的位尊而多金,恐怕是想娶什麼樣高貴出身的如花似玉,就會有什麼樣高貴出身的如花似玉。可是,他卻把霍顯女士擢升為正妻。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霍顯女士絕不簡單,她有她的一套,這一套絕對不是花拳繡腿,一定有結實的內容,才使霍光先生對她又敬又愛,言聽計從。而她也把霍光先生套牢,開始插入政治,她以為政治像她想象中那麼簡單。

問題是,聰明不是智慧,不顧大體的小聰明更絕對不是智慧,甚至不顧大體的小聰明反而證明根本沒有智慧。霍顯女士太聰明啦,聰明到八年後的公元前六六年,她竟想靠她霍家的力量,發動政變。結果引起一場屠殺,霍家全族,無論少長老幼,全部處決。

可是,現在正是公元前七四年,霍顯女士跟她的丈夫霍光先生一樣,權力正達到巔峰。她下定決心,一定要為女兒爭到皇後的寶座。雖然第一回合失敗,但她並不罷手。在她這一生中,她隻要想得到的,就一定能夠得到。她既然想要女兒當皇後,女兒就非當皇後不可。

女凶手淳於衍

霍顯女士既決心為她的女兒霍成君奪取皇後寶座,就像一頭餓狼一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皇宮,尋找機會,而機會來啦。公元前七二年,許平君女士第二次懷了身孕,身體感到有點不舒服,劉詢先生召請禦醫診治,再召請一些有醫學常識的婦女之輩,進宮擔任特別護士。於是,女殺手淳於衍女士,應運而入。

這位女殺手是皇宮警衛(掖廷戶衛)淳於賞先生的妻子。

——淳於衍女士姓啥,跟霍顯女士姓啥一樣,史書上沒有記載。真不明白那些老古董史學家,對人們的姓,何以輕視如此?或重視如此?我們隻好學現代的洋太太(包括西洋太太和東洋太太),讓她們從夫姓矣。蓋洋老奶一旦結了婚,自己的姓便被取消。我們中國卻恰恰相反,老奶嫁了人,隻名字被取消,而姓獨存。若“顯”“衍”之類隻有名而無姓的現象,恐怕僅此二見,以後就沒有啦。

淳於衍女士如果不是三姑六婆,一定是個馬屁精,以她的卑微地位,卻跟武裝部隊總司令的夫人霍顯女士,攀上交情,常到霍府走動。現在,她閣下被請到皇宮侍奉皇後,她的老公淳於賞先生靈機一動,拜托曰:“打鈴,你這次進宮,說不定一月兩月,甚至更久,不能出來。是不是可以先到霍府,借口向霍夫人辭行,一則展示你的能力,一則看眼色行事,求她調我一個好一點的工作。聽說安池管理主任(安池監)出缺,如果霍夫人肯拜托大將軍(霍光)說一句話,那可比現在當一個苦兮兮的警衛(戶衛)好得多矣。”

——安池,位於山西省芮城縣城跟黃河之間,是一個龐大的鹽池。安池管理主任,肥差事也,不僅官升七八級,銀子也升七八級。

淳於衍女士覺得這也是一個可行的門路,就去拜見霍顯女士。霍顯女士一聽,喜上心頭,樂上眉梢,感謝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上帝。這可是天賜良機,此時不下毒手,更待何時。她立刻把淳於衍女士領到密室,作生死之交狀,摟著肩膀,親密曰:“少夫呀,好妹子,你教我代謀的那個差事,都包到我身上。可是我也有一件小事麻煩你,少夫呀,你可答應我?”

少夫者,淳於衍女士的表字。以堂堂大將軍夫人之尊,叫一個卑微的警衛妻子的表字,那種親熱之情,使淳於衍女士受寵若驚。蓋它顯示的是,已把淳於衍女士納入自己的體係,成了“圈裏人”啦。而“圈裏人”的意義是:有福共享。

於是,淳於衍女士大為感動,而霍顯女士正是要她大為感動的。嗚呼,任何突如其來的好事——例如:突如其來的寵愛有加——都有其不可測的原因,而且往往是一種惡兆。淳於衍女士似乎一時還不能適應,她誠惶誠恐曰:“夫人呀,你有啥命令,隻管吩咐,敢不聽你的話?”霍顯女士笑曰:“你是知道的,大將軍最愛他的小女兒,想使她大富大貴,有勞少夫成全。”大將軍的女兒已經夠大富大貴啦,還有啥更大富大貴的玩藝,要一個警衛的妻子成全乎哉。淳於衍女士當時就呆在那裏,像一個木瓜。霍顯女士更柔情蜜意,把她拉到身旁,咬耳朵曰:“女人生產,跟死亡隻一紙之隔。現在皇後許平君懷孕而又有病,正是下手的機會,使她看起來像自然死亡一樣。她死了之後,皇帝一定再娶皇後,小女兒就十拿九穩。少夫啊,你如果肯為我們霍家出力,將來共享榮華,千萬不要推辭。”

嗟夫,凡是可怕的陰謀,一旦圖窮匕見,便成定局。倒楣的淳於衍女士,隻不過為了替丈夫謀一個較好的差事,現在卻一下子跌進謀殺的陷阱,而對象又是皇後。她嚇了一跳之後,勢不能推辭。我們可以確定,她如果推辭的話,絕不可能活著走出大門。在大將軍府撲殺一個卑微的女人,跟撲殺一個老鼠一樣簡單。而她如果假裝答應,等回家後反悔,那後果也沒有差別,霍顯女士會殺之滅口。即使她不顧一切講了出來,誰敢相信這種可以招來殺身滅族之禍的信息?

一個人無意中闖進秘密的血腥陰謀,是最大的不幸。而現在,不幸正抓住淳於衍女士,她無法擺脫。

毒死產房

淳子衍女士不得不接受殺手的任務,可是她仍有疑慮,曰:“問題是,皇後吃藥,防範嚴密。藥是在很多醫生注視下配成的。吃藥之前,又有人負責先行嚐飲,恐怕無隙可乘。”霍顯女士冷笑曰:“細節方麵,要靠你相機行事,隻要肯用心,一定會有辦法。而且,即便露出馬腳,也沒關係。大將軍管轄天下,誰敢多嘴?多嘴的都教他吃不了兜著走。明哲保身,古有明訓,誰不知道保身?萬一有不妥當之處,大將軍也會出麵,絕對不使你受到連累。你肯不肯幫忙,才是重要關鍵。”嗟夫,萬一出了事情,淳於衍女士隻有一身承當,說不牽累她,完全一派屁話。可是,淳於衍女士除了答應外,已沒有選擇餘地。

淳於衍女士回到家裏,也沒有告訴丈夫。當然這種謀殺皇後的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即便告訴丈夫,也不可能改變主意。她閣下秘密地把“附子”(毒藥的一種)搗成粉末,縫在衣袋裏,帶進皇宮。

公元前七一年正月,許平君女士分娩,生了一個女兒,病也逐漸痊愈,不過生產之後,身體虛弱,仍需要繼續服藥調養。禦醫們共同製出一種丸藥,大概不外維他命之類,而就在搓捏成丸時,淳於衍女士乘人不備——嗚呼,家賊難防,許平君女士豈能料到貼身服侍的特別護士,竟是女殺手耶?——遂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附子粉末,羼到藥丸裏。附子並不是強烈的毒藥,不過它的藥性火燥,產婦們絕對不能下肚,下肚後雖不會七竅流血而死,但它會使血管急劇硬化。許平君女士吃了之後,藥性發作,感到氣喘,因而問淳於衍女士曰:“我覺得頭部沉重,是不是藥丸裏有什麼?”淳於衍女士曰:“藥丸裏能有啥,你可千萬別多心。”

可是等到禦醫駕到,再為皇後診脈時,許平君女士脈已散亂——不規則地跳動,額上冷汗淋淋,刹那間,兩眼一翻,一命歸天。嗚呼,許平君女士於公元前七四年,十六歲時當上皇後,隻當了三年,於公元前七一年被毒死,才十九歲,正是大學堂一二年級女學生的年齡。她是如此的善良、純潔,竟不明不白,死於宮廷鬥爭。後人有詩歎曰——

贏得三年國母尊傷心被毒埋冤魂

杜南若有遺靈在好看仇家滅滿門

杜南,在杜陵之南。杜陵在陝西省西安市南二十公裏,劉詢先生死後,埋葬在此。杜陵之南約五公裏,有一較小的陵墓,就是可憐的許平君女士安葬之所,也稱之為少陵。稍西有杜甫先生的舊宅,杜甫先生自稱為“杜陵布衣”、“少陵野老”,正是這幕悲劇的見證。

淳於衍女士毒死了皇後之後,向霍顯女士報命,霍顯女士大喜若狂。《漢書》上說,霍顯女士不敢馬上給她重謝,恐怕別人起疑心也。可是《西京雜記》上卻說,霍顯女士給了她當時最名貴的“葡萄錦”二十四匹,“散花綾”二十五匹,“走珠”一串(大概是鑽石項鏈),現款一百萬元(大概能買到一百棟公寓房子),黃金五十公斤(原文是黃金一百兩,早有人指出“兩”是“斤”之誤矣)。然後,霍顯女士又給淳於衍女士蓋了一棟位於首都長安郊區高級住宅區的花園洋房(如果淳於衍女士喜歡熱鬧,可能就在市區買一棟使用電梯而又有中央冷暖氣設備的大廈)。然後,自然而然地“奴婢成群”,成了暴發戶。不過,淳於衍女士仍不滿意,常抱怨曰:“我有什麼樣的功勞,卻這樣待我?”

——淳於衍女士說了這話沒有,我們不知道。但她有可能這麼炫耀她對霍家的貢獻。不過,假使她夠聰明的話,她應該弄點路費,遠走高飛。蓋結局是可以預見的:霍家垮台,她免不了一死;霍家一直當權,也絕不會把刀柄交給一個女殺手。史書上對她閣下的下場沒有交代,我們認為她絕逃不脫,連她那個庸碌平凡的丈夫以及她的兒女,都逃不脫。在下篇霍成君女士的篇幅裏,下毒案發,劉詢先生對霍家反擊時,屠殺了數千家,淳於衍女士一家能單獨無恙乎哉?

——許平君女士被毒死的那一年,是公元前一世紀二O年代最後一年——公元前七一年。就在這一年,西方的羅馬帝國,奴隸戰爭結束。奴隸軍潰敗,斯巴達克斯先生跟他的部屬六千餘人,全部釘死十字架,自羅馬城到阿匹安道上,懸屍數十公裏。東西世界,都有悲劇,而西方世界的悲劇,更慘絕人寰。

沉冤難伸

毒死皇後的陰謀再隱秘,消息仍然泄漏。泄漏的來源,可能出自霍顯女士之口,為了展示她的法力無邊,也可能出自淳於衍女士之口,她一味地以“功臣”嘴臉出現,用不著哇啦哇啦宣傳,明眼人一瞧就可瞧出她閣下立的是啥功,效的是啥勞。然而,事關殺頭,二人不見得敢亂開黃腔,最可能的是許平君女士死時的悲慘景象。附子,學名AC0nit仇mSine仇Se,多年生草本,莖葉有毒,許平君女士的口渴和頭痛,以及死後屍體的變化,都顯示重重疑問。皇帝丈夫劉詢雖不在身旁,但侍奉皇後的不僅僅淳於衍女士一人,還有其他的宮女和其他的特別護士,還有聞召而來,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禦醫群——他們可是內行。

於是劉詢先生下令調查,凡有關人員,包括淳於衍女士在內,統統逮捕,投入監獄。當然沒有一個人承認謀殺。消息傳到霍顯女士耳朵,她開始發慌,萬一淳於衍女士和盤托出她的主使人,那可真是滅門的大禍。而事到如此,殺人滅口已來不及,即便來得及,反而更啟人疑竇,可能把亂子鬧得更大,就更遮蓋不住矣。走投無路之餘,她隻好把全盤內幕告訴霍光先生。霍光先生立刻汗流浹背,質問她為啥不先跟他商量。霍顯女士一枝梨花春帶雨,泣曰:“生米已煮成熟飯,懊悔又有啥用?你大權在握,隻有趕快想辦法挽救危局,第一件事就是馬上釋放淳於衍。她如果被囚得太久,認為我們不照顧她,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我們霍家就完啦。”

霍光先生即便再正直無私,也別無他途。假如他自己主動地揭發這場罪行,他的妻子就要首先被處決,而且,恐怕僅死一個妻子還不夠,他的政敵正多,再加上許平君女土的家屬,他沒有把握自己不被牽連在內。他的政敵隻要一口咬定他也知情,那就無論如何都分辯不清矣。於是,他晉見劉詢先生,一臉正經兼一臉老實,誠惶誠恐陳詞曰:

“皇後駕崩,普天之下,同放悲聲。有人造謠說她是被毒死的,顯然別有居心。蓋許平君女士賢德淑慧,誰人不知,怎會有仇家結怨?一定要說她中毒而死,那就等於證實皇後不仁不義,招致橫禍。陛下呀陛下,這豈不是傷害了皇後乎哉?而且那些禦醫,又有啥膽量,敢暗下毒手?如今把他們硬生生定罪,也絕非你的忠厚本心。”

劉詢先生問他的意見,霍光先生乘勢建議曰:“事情既沒有明確的證據,先鬧得天下皆知,不是上策。不如把他們一律釋放,顯示皇恩浩蕩。”

震於霍光先生的權勢(中央政府的官員,還沒有一個人敢跟霍光先生作對)和一時也找不到跡象,而且,劉詢先生到底年輕,他才二十一歲,剛從卑微的地位爬上高座,不敢十分堅持,所以,隻好答應。惟一的行動是,在許平君女士的頭銜上,尊稱為“恭哀皇後”。哀,哀她年輕夭折也。

——許平君女士雖貴為皇後,也有冤難伸。這要等到霍氏全族被殺的時候,才附帶著使凶手伏法。

皇後霍成君之死

妻屍未寒

許平君女士既死,霍顯女士的阻礙終於消除,她的下一步就是把女兒霍成君小姐送入皇宮,繼任皇後。這件事由霍光先生親自出馬,自然水到渠成。站在皇帝的地位,娶誰就是誰的榮耀,可是站在三年前尚是一個落魄小民的地位,能夠得到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大將軍)的女兒,簡直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所以劉詢先生立刻同意。

許平君女士是公元前七一年逝世的,就在當年,霍光先生把女兒送進皇宮。請讀者老爺注意,並不是皇帝娶皇後,而是皇帝納小老婆。等於第二年(前七0—公元前一世紀三O年代第一年)才正式封為皇後。劉詢先生二十二歲,霍成君女士十七歲,如果不是介入一場血淋淋的謀殺,倒也是一對佳偶。

——在以男人為中心的時代,當一個臭男人,真是一種神仙享受。妻子剛被毒死,屍骨未寒,丈夫就又娶了美貌嬌娘。如果調換調換,丈夫剛被毒死,妻子迫不及待地投到另一位年輕小子懷抱,既喊打鈴,又喊杭泥,恐怕大怒之聲,把她的耳朵都能震聾。

福禍相倚

霍成君女士既當了皇後,老娘霍顯女士以丈母娘之尊,在政府中的權威,如虎添翼,而且更增加她的自信,自信凡是她想要的,都可要到,凡是她所追求的,也都可以追求到。

霍成君女士跟她的前任許平君女士最大的不同是,雖然她們同是皇後,但許平君女士出身寒微,性情溫柔忠厚,侍奉她的宮女,不過幾個人(所以當她臥病時,才向宮外聘請特別護士),自己的衣飾起居,也非常儉樸。而且以侄孫媳的身份,每隔五天,都要去長樂宮朝見太皇太後上官女士。上官女士是第八任皇帝劉弗陵先生的妻子。劉弗陵先生的哥哥就是死於江充巫蠱案的劉據先生,劉據生劉進,劉進生第十任皇帝劉詢(當中夾了個被罷黜的第九任皇帝劉賀)。在輩分上,劉弗陵先生是劉詢先生的叔祖父,上官太皇太後是劉詢先生的叔祖母。所以許平君女士每去朝見,都親自捧茶端飯,十分恭謹。

霍成君女士的出身卻十分煊赫。咦,不要說她是威震朝綱、可以撤換皇帝的霍光先生“大將軍”的女兒啦,讀者老爺不妨舉目四顧,有些老奶,她爹不過是個部長、局長、董事長、總經理之流,距大將軍還十萬八千裏,可是她已鼻孔朝天,教人渾身發麻。霍成君女士生在絕頂富貴的家庭,又有一位不識大體的囂張老娘,耳聞目睹,她就很難像許平君女士那麼平實。她的左右侍從如雲,在大將軍府時,已經前呼後擁,當了皇後後,更加隆重盛大,每一賞賜,就是幾千幾萬。跟平易近人的許平君女士,成一強烈的對比。但她仍盡力效法許平君女士的做法,其中一項是,每隔五天,也以侄孫媳的身份,去長樂宮朝拜太皇太後上官女士。

問題是,在夫家的親屬體係上,上官女士是霍成君女士的叔祖母,但在更親密的娘家親屬體係上,霍成君女士卻是上官女士的嫡親姨媽。這就十分複雜啦,霍光先生大女兒嫁給上官桀先生的兒子上官安先生,現在身為太皇太後的上官女士,就是上官安先生的女兒,在輩分上說,身為侄孫媳婦的霍成君女士,恰恰是叔祖母上官女士的嫡親姨媽,而且是小時候在一起的玩伴。讀者老爺千萬不要被“叔祖母”、“太皇太後”這類老氣橫秋的字句唬住,認為上官女士已是個歐巴桑啦。事實上,當公元前七O年,霍成君女士十七歲的時候,上官女士才十九歲。十年前的公元前八O年,她的祖父上官桀先生曾發動過一次宮廷政變,政變失敗後,全家處斬。那時劉弗陵先生還在位,上官女士正坐皇後寶座,本來也應該罷黜的,因她是霍光先生外孫女的緣故,總算保住性命,但上官一家,也隻剩下這麼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前八O年,她這位皇後,不過九歲,還是玩家家酒的年齡),全靠霍家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