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漢宣帝劉詢(3 / 3)

在這種複雜的內外關係下,霍成君女士效法許平君女士,向上官女士捧茶端飯,上官女士怎麼承當得起歟?所以,每逢霍成君女士去表演孝道,上官女士就緊張萬狀,趕緊肅立辭謝,累得筋疲力盡。

然而,劉詢先生和霍成君女士的感情卻很要好。一對年輕夫妻,如漆投膠。老娘霍顯女士,看到眼裏,喜在心頭。隻要等女兒生下兒子,就是正式的皇太子。一旦女婿劉詢先生死掉,外孫登極,女兒就是皇太後,而她就是皇太後的娘。皇天在上,這就好啦,榮華富貴,有得享啦。這個如意算盤可以說太過於如意,李耳先生《道德經》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小福小禍,無關痛癢;而大禍大福,往往隻一紙之隔。在不可測的專製政府下去搞政治,尤其如此。

霍成君女士當皇後的第三年,公元前六八年,霍光先生去世。在國家講,是巨星隕落;在霍氏家族講,是冰山倒塌。始終在霍光先生火熱般的權威籠罩下的劉詢先生,開始喘口氣,掙紮而起。前已言之,他最初預備封許平君女士老爹許廣漢先生侯爵的,霍光先生認為他是“刑餘之人”,不配此高位。霍光先生死後第二年(前六七),劉詢先生即下令封許廣漢先生平恩侯。這已使霍家大吃一驚,表示皇帝有一種待機而動、隱藏在內心的反抗意識。接著,劉詢先生再立許平君女士生的兒子劉禦先生當皇太子。霍顯女士得到消息後,史書上形容她:“恚怒不食,嘔血。”那就是說她閣下怒火衝天,氣得大口吐血,並拒絕吃飯——她絕食並不是決心餓死,而是展示她痛心的程度,以爭取家人對她的同情和再下毒手的支持。

霍家權勢如日中天

霍顯女士所以“嘔血”,甚至“不食”的原因,是她考慮到將來皇位繼承問題。她咬牙曰:“劉禦那小子,是微賤出身的許平君生的,有啥資格當皇太子?我女兒將來生了兒子,難道反而隻當親王,出居外藩乎哉?”當親王自然不如當皇帝。外孫是皇帝,外祖母高高在上,就可控製全國。外孫如果僅隻一個親王,而皇帝又是被霍家毒死的許平君的兒子,那就大勢不好。一個親王一旦發現他親娘是被毒死的,可能毫無辦法。一個皇帝一旦發現他親娘是被毒死的,追根究底,大禍就要發作。想起來這種可能性,霍顯女士不由得毛骨悚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為了斬草除根,她再要女兒去毒死劉禦。

劉禦小子被立為皇太子那一年,是霍光先生死後的第二年,即公元前六七年,他才八歲。毒死一個八歲的娃娃,本來易如探囊取物。可是,兩件事情使這件謀殺案不能成功:一是,霍成君女士那一年才不過二十歲,還不是一個擔任殺手的成熟年齡。一是,劉禦小子的保姆忠心耿耿,保護她所養的娃兒無微不至——一方麵警告劉禦小子不可吃任何人的東西,一方麵,在非吃不可的時候,好比皇後霍成君女士賞賜的食物,就不能不吃,那麼,保姆就先吃下肚,試驗試驗是否有毒。

結果,霍成君女士幾次下手,都歸失敗。但陰謀一經發動,即便是輕微的發動,也會泄漏出去。最後終於傳到老爹劉詢先生的耳朵,劉詢先生察言觀色,也看出霍成君女士對劉禦小子,完全一副晚娘嘴臉(這是霍成君女士太年輕、太嫩之故,她如果老奸巨猾,忍下心頭怒火,表麵上做得熱絡一點,就不露痕跡矣)。劉詢先生開始起疑,於是他回想前妻許平君女士的暴斃,又不斷聽到宮廷內外的傳語流言,他幾乎可以確定其中必有可怕的內幕。雖然還不敢公開地跟霍家作對,但他已決心采取行動。

現在,我們報告公元前一世紀三O年代,霍光先生死後,霍氏家族在西漢王朝中央政府的權力位置:

霍成君女士霍光先生的小女兒,皇後。

上官女士霍光先生的外孫女,太皇太後。

霍禹先生霍光先生的長子,封博陵侯,全國武裝部隊副總司令(右將軍)。

霍山先生霍光先生的侄孫,封樂平侯,皇宮機要秘書長(守奉車都尉領尚書事)。

霍雲先生霍光先生的侄孫,封冠陽侯,首都衛戍部隊副司令官(中郎將)。

鄧光漢先生霍光先生的長女婿,長樂宮防衛司令官(長樂衛尉)。

任勝先生霍光先生的次女婿,首都衛戍部隊司令官(諸吏中郎將羽林監)。

趙平先生霍光先生的三女婿,武裝部隊訓練司令(散騎常侍將屯兵)。

範明友先生霍光先生的四女婿,封平陵侯,北方軍區司令官兼未央宮防衛司令官(度遼將軍未央衛尉)。

張朔先生霍光先生的侄女婿,皇宮機要秘書(給事中光祿大夫)。王漢先生霍光先生的孫女婿,首都衛戍部隊副司令官(中郎將)。以上這些人,都是史書上列名的人物,其他沒有列名的大小嘍羅,更千千萬萬。但僅就這些列名的人物,就可看出霍家的力量,已深入政府每一個重要角落。尤其是:第一,他們掌握了軍權,從野戰軍到衛戍部隊,根深蒂固。第二,他們掌握了“領尚書事”。這是一個關鍵角色,凡是呈送給皇帝的奏章,必須有一個副本先行送到“領尚書事”,如果認為它可以,才把正本拿給皇帝看,如果認為它不可以,就把正本退回或扣留。皇帝好像瞎子一樣,“領尚書事”教他看啥,他才能看啥,教他知道啥,他才能知道啥。霍氏家族掌握了軍權和機要,天下就沒有一個人能夠動搖他們。

二十年之久的長期富貴和權勢,使霍氏家族徹底腐化。首先是老太婆霍顯女士,她不久就姘上她的家奴馮子都先生,馮子都先生的權威也立刻大震。老娘跟她的那些荷花大少兒子們,更大肆建築家宅——在市區是電梯大廈,在郊區是花園別墅。惟一遺憾的是,那時候還沒有直升飛機和汽車供他們奔馳炫耀,但他們的馬車卻連英國女王的禦輦都自歎命薄。霍家所用的馬車,都用黃金作為裝飾,輪子用絲棉包裹,坐在上麵,毫不顛簸。

劉詢的架空戰術

我們說霍家的車是馬車,事實上,它們不是用馬拉的,而是美麗的侍女用五彩絲帶拉的。車身既很龐大,內外又全是綢緞,霍顯女士和馮子都先生,就在車裏顛鸞倒鳳。嗚呼,霍光先生死而有知,對這頂綠帽子,一定大不滿意。

僅隻生活豪華,還不是致命傷,致命的是他們的自信——前已言之,霍顯女士自信她的法力無邊,而霍家的子女和女婿,也自信他們的權勢是鋼鐵鑄成的,小民固不值一理,連皇帝也不過一屁。他們對皇宮,好像對戲院一樣,隨時隨地出出進進。而霍雲先生尤其自負,好幾次輪他到皇宮值班(朝請)守衛時,他都假裝有病——肚子痛之類——悄悄溜掉。這在當時是一種嚴重的罪行,可是他不在乎。而霍家的奴仆,也狗仗人勢,一個比一個凶猛。他們眼珠生到額角上,除了主子,其他任何人都瞧不起。有一次,霍家的奴仆跟監察部部長(禦史大夫)魏相先生的奴仆,為了在路上爭道,起了衝突,霍家的奴仆火冒三丈,認為簡直是奇恥大辱,乃大發神威,一直打到監察部(禦史府),要拆掉大門,誰勸都不行。那些可憐的監察部委員(禦史)們,隻好跪在地下,向他們叩頭求饒,才算罷休。

權力跟許平君女士服下的“附子”一樣,莖葉都是有毒的,中附子的毒是口渴頭痛,中權力的毒是瘋狂——瘋狂得自信自己萬能,瘋狂得腐爛墮落。霍氏家族的權勢正無畏無懼,氣吞山河。六十年前,公元前二世紀七O年代,皇後衛子夫女士的家族自律很嚴,待人忠厚,對權力小心翼翼,但仍埋伏下覆滅的炸藥。霍氏家族則是一個魔鬼集團,對權力能濫用就濫用,它屁股底下的炸藥,就更越積越多。霍氏家族顯然已跟所有非霍氏係統的人為敵,最主要的是皇帝劉詢先生,其次是許平君女士的許氏家族,再其次是劉詢先生祖母史良娣女士的史氏家族,和稍後興起的劉詢先生親娘王女士的王氏家族。

劉詢先生的手段是,擢升被霍家侮辱過的魏相先生當宰相,跟他密謀,開始采取架空戰術。第一件事就是剝奪霍山先生皇宮機要秘書長(領尚書事)的權力,規定所有奏章,不必再用副本,可以直接呈送到皇帝那裏。第二件事是,剝奪霍氏家族們的軍權。先調北方軍區司令官兼未央宮防衛司令官範明友先生當宮廷供應部部長(光祿勳),再調首都衛戍部隊司令官任勝先生當安定郡(甘肅省安定縣)郡長(太守),再調皇宮機要秘書張朔先生當蜀郡(四川省成都市)郡長,再調首都衛戍部隊副司令官王漢先生當武威郡(甘肅省武威縣)郡長。——把他們調到距首都長安遙遠的邊陲。再調長樂宮防衛司令鄧光漢先生當太子宮供應處處長(少府),免掉霍禹先生全國武裝部隊副總司令(右將軍)的職務,升他為架空的國防部長(大司馬),再免掉武裝部隊訓練司令趙平先生的兼差,專任五星上將(光祿大夫)。

經過大調動之後,軍權全部落到許氏家族和史氏家族之手,霍氏家族一個個成了地位崇高但沒有實力的光棍。

這是一記喪鍾,如果霍氏家族夠警覺的話,他們應該發現形勢的嚴重,用壯士斷腕的手段,加強收斂,還有苟延殘喘的可能。可是教一個驕蠻任性的人自我檢討,那比治拉痢疾都難。而且恰恰相反,他們想到的惟一反應是報複,是重新獲得權力。魏相先生當宰相時,老太婆霍顯女士就召集她的子弟女婿,憤憤曰:“你們不知道繼承老爹的雄功偉業,日夜花天酒地。而今魏相當了宰相,一旦有人進了讒言,怎麼能夠挽救?”霍禹先生等一些紈絝子弟,還顢顢頇頇,不以為意。等到機要權和軍權一一被奪,霍禹先生才發現果然不妙,就害起了政治病,說他病啦,不再參加早朝。又向一個前來探病的部下任宣先生發牢騷曰:“如果不是我家老爹,劉詢怎麼能當皇帝?而今我家老爹的墳土還沒有幹,就把俺家的人統統排斥,反而信任許家史家的子弟,天乎天乎,究竟我們霍家有什麼過錯?”

——霍顯女士自己日夜花天酒地,卻責備別人日夜花天酒地。霍禹先生自己橫行霸道,卻認為自己沒有過錯。他們的聰明都用來責備別人,沒有用來反省自己,當然也就越想越生氣。

霍家的失去權勢,人們都看得一清二楚。於是,一些彈劾的奏章和揭發霍家不法行為的報告,一天比一天增加。而“領尚書事”的霍山先生既沒有副本,對於這些奏章和報告,攔也攔不住,阻也無法阻,霍氏家族遂大起恐慌。

第一次陰謀敗露

當霍氏家族走下坡路的時候,霍雲先生的舅父李竟先生,有一個朋友,名叫張赦。此公向李竟先生秘密建議曰:“現在宰相魏相先生,跟平恩侯許廣漢先生,大權在握,恐怕終有一天會罩到霍家頭上。但你們仍有一條生路,那就是,請霍顯老奶出麵,說服她外孫女上官太後,由上官太後下令,先把魏相、許廣漢幹掉,然後一不做、二不休,再把劉詢先生驅下寶座,另換上一個皇帝,才是釜底抽薪的上策。”問題是,當霍氏家族掌握兵權的時候,這主意是好主意,因為它有成功的可能性。如今,兵權既去,等於丟了刀子再去打老虎,這主意便是餿主意,而且是可怕的餿主意矣。尤其糟的是,這種可怕的餿主意,卻不能保密,竟被霍家的馬夫聽了去。恰巧長安的一個小市民張章先生,跟馬夫是朋友,前來投靠馬夫,馬夫好心腸,留他在宿舍住下。落魄的人心神不寧,一時難以入夢,馬夫們卻以為他睡啦,對這件事竊竊私語兼紛紛議論。張章先生一一聽到耳朵裏,暗喜曰:“富貴榮華,在此一舉。”第二天,他就寫了一份檢舉函,向皇帝直接告密。

前已言之,從前任何奏章,都要經過“領尚書事”(皇宮機要秘書長)一關,現在則不再經過啦,所以,這份檢舉函直接就送到劉詢先生那裏。司法部(廷尉)立即采取行動,把李竟先生捉住,並下令首都衛戍司令官(執金吾),逮捕聞風逃走的張赦先生。可是,稍後不久,劉詢先生吩咐不再追究,並且把李竟先生釋放。

罷黜皇帝,是一個非同小可,足以引起千萬人頭落地的陰謀,忽然稀鬆平常地消滅於無形,反而使霍氏家族更為恐慌。他們了解,是因為事情牽連到當太皇太後的上官女士,隻不過暫時地按兵不動,暴風雨仍在醞釀。偏偏李竟先生在司法部(廷尉)留下不利於霍家的口供——這應該在意料之中。於是,劉詢先生認為,機要秘書長霍山先生,首都衛戍部隊副司令官霍雲先生,已不適合繼續擔任高級官員,勒令他們退休,但仍保持他們的侯爵。

至此,霍氏家族中,除了霍禹先生仍當一個架空了的國防部長(大司馬)外,其他的全部被逐出權力中樞。而劉詢先生對惟一尚留在政府中的霍禹先生,也不再維持昔日的禮遇,不時地露出使霍禹先生難堪的嘴臉。霍顯女士的一些女兒們,都是上官太後的姨媽,不但輩分高,年齡也比較長,平常每次進宮,跟上官太後擠在一起,嘰嘰喳喳,骨肉情深,現在也成了罪狀。有一天,劉詢先生聲色俱厲地質問霍禹先生:霍家婦女晉見上官太後時,為啥不遵守皇家禮節?所謂皇家禮節,就是磕頭跪拜的奴才禮節。劉詢先生又順便質問:馮子都是誰?仗著誰的權勢,竟敢在長安欺善淩弱?問得霍禹先生啞口無言,渾身大汗。嗚呼,霍家從來沒有受過這種麵對麵的侮辱,而侮辱是更大災禍的前兆。膽小的開始魂不附體,膽大的則一肚子憤怒——一種惡人受挫後所產生的憤怒,誓言霍家決不再繼續接受這種侮辱啦,必須采取緊急反應。老太婆霍顯女士,身為一家之主,更忐忑不安,她曾夢見霍光先生警告她:“你知道不知道,就要逮捕兒輩乎?”霍禹先生也夢見成隊的騎兵和囚車,前來執行逮捕。而且,怪異的事,層出不窮,《漢書》記載曰:“家裏的老鼠忽然增多,竄來竄去。有時竟撞到人身上。鴞鳥就在庭院樹上築巢,發出毛骨悚然的叫聲。大門無故塌掉,有人仿佛看見鬼魂就坐在霍雲先生的房子上,掀起屋瓦,扔到地下。”

——老鼠忽然增多,顯然是因為霍家已陷於重大危險,家人上下,朝不保夕,已沒人再去整理環境。大門塌掉,屋瓦自落,更說明缺乏照料,任它頹壞。鴞鳥,Stri Xura1er SiS也,俗稱貓頭鷹,是生長在幽靜叢林裏的動物。它閣下的眼睛,在陽光下看不見東西,所以白天隻好睡大覺,晚上才出來上班。事實上它根本不可能進入有人居住的人家,無論這人家是不是深宅大院。而它竟然進入啦,再一次說明霍家的人精神恍惚,眾心渙散,不要說貓頭鷹在樹上築巢沒人去管,恐怕就是老虎闖到廚房,都沒人管矣。任何煊赫的官宦世家,一旦失去權勢,第一個現象就是住宅的荒蕪。嗟夫,不僅霍家如此,古今中外,從無例外。

第二次陰謀敗露

公元前一世紀三O年代的前六六年,劉詢先生登極了八年之後,終於找到他的外祖母王女士,跟他的舅父王無故、王武。當即封王女士“博平君”,兩位舅父也都封侯爵,王無故先生是平昌侯、王武先生是樂昌侯。於是,在西漢王朝中央政府當權的家族,除了許家、史家之外,又多出了個王家。相形之下,霍家更被擠了下去。不過,霍顯女士卻認為這是一個反攻的良機,就在那一年(前六六)的二月,她召集了一個霍家高層秘密會議,出席的包括霍家的子侄和霍家的女婿。霍顯女士義憤填膺曰:“依照法律,臣民們隨便議論宗廟,就要殺頭。而今身為宰相的魏相,竟然主張減少宗廟的祭祀。開國皇帝劉邦先生,曾有遺令,凡是沒有戰功的,不能封侯,史家、許家,已封了侯,現在又多了王家,魏相卻不說一句話,我們應該抓住這個小辮子,把魏相打倒。”霍顯女士的初意,隻不過針對魏相,可是霍禹、霍雲兩人,卻認為僅隻搞垮魏相先生,仍不能保證霍家安全,更不要說再掌權啦。霍山先生曰:“外邊對我們霍家的抨擊,太不合理。霍家子弟固然也有不成器的,可是,像傳言我們毒死皇後許平君女士,簡直血口噴人,怎會有這種事?”霍顯女士不得已,隻好承認確有這回事。霍山、霍禹麵無人色,歎曰:“完啦,完啦。”為了徹底解決,舊事重提,一不做,二不休,決心發動宮廷政變,先由上官太後出麵,請劉詢先生的外祖母(封為博平君的史女士)吃春酒,就在皇宮埋伏死士,把倒楣的陪客宰相魏相先生,跟劉詢的嶽父許廣漢先生,當場處決。乘著混亂,罷黜劉詢先生,由霍禹先生當皇帝。

——這些罪狀,都是案發後官方的一麵之詞。依我們對政治形勢的了解,殺魏相、許廣漢的陰謀會有的,至於把劉詢先生驅下寶座而由霍禹先生的屁股去坐的陰謀,依當時的局麵和意識形態,不可能產生。不過,霍家的仇敵認為隻有如此,才能把霍家套牢。

然而,這個第二次大陰謀,再度被上次告密的張章先生探知——他的消息可能仍來自他的馬夫朋友。咦,霍家子弟簡直一窩豬玀,竟一而再地泄漏機密。張章先生這次不再直接向皇帝檢舉啦,他報告給禁衛軍的禁衛官(期門)董忠先生。董忠先生魂飛天外,急忙跟禁衛軍參謀官(左曹)楊惲先生商量;楊惲先生立刻通知宮廷侍從官(侍中)金安上先生;金安上先生是劉詢先生最親信的貼身侍從之一,他隨即向劉詢先生提出報告,他跟另一位宮廷侍從官(侍中)史高先生,共同建議采取緊急措施,先行嚴禁霍氏家族出入宮廷。而另一位宮廷侍從官(侍中)金賞先生,也是霍光先生的女婿,可能他因平常跟霍家不合,沒有被邀參加這次陰謀,也可能發現事情敗露,陰謀不能成功,不論怎麼吧,反正是,他得到消息,即行晉見劉詢先生,要求批準他跟妻子離婚。

嗚呼,到了這種地步,劉詢先生已被逼到必須反擊的角落。他的反擊是全麵的恐怖,下令把霍家一網打盡。衛戍部隊立刻出動,宮廷供應部部長(光祿勳)範明友先生,首先得到消息,飛騎奔向霍家告警。霍山、霍雲平常大言不慚,渾身都是解數,現在麵臨突變,卻六神無主,手足失措。而家奴又適時地倉促報告:“太夫人(霍顯女士)宅第,已被人馬團團圍住啦。”霍山、霍雲、範明友三人,麵麵相覷,隻好服毒自殺。

這一次霍家子弟和女婿,除了那位在緊急關頭把妻子遺棄的金賞先生外,全部逮捕。結局是,霍禹先生腰斬(腰斬,酷刑之一,在腰部用刀砍斷,要哀號幾個小時才死)。霍顯女士以下,無論老幼男女,遠親近戚,輾轉牽累,包括那個不可一世的家奴兼姘頭馮子都先生和毒死許平君女士的淳於衍女士,全數綁赴刑場,砍下尊頭。史書上記載,這次屠殺了一千餘家。中國一向是大家庭製度,富貴之家,人口更多,每家以一百人計算,就屠殺了十餘萬人,長安幾乎成為空城矣。兩千年之後的現代,我們仍可隱約看到懷抱中的嬰兒也被拖出,承受鋼刀。震天的哭聲,告訴人們,當權四十年,威震全國二十年的一個巨族,全部覆滅。

——霍姓家族有自取滅亡之道,紈絝子弟去玩弄政治,比玩弄毒蛇還要危險,蓋在專製時代,政治和血腥是不可分的。滅族的酷刑,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殘忍、最不人道的一麵,感謝西洋文明的東漸,使這種野蠻的刑法,在中國消失。不過,無論如何,霍光先生對劉詢先生,應是恩重如山。沒有霍光,劉詢不但當不上皇帝,恐怕以一個叛逆之子的身份,誠如張世安先生所言,有碗飯吃就了不起啦。劉詢先生滿可以赦免霍氏家族的一個人——甚至一個孩童,使霍光先生的後代不致斷絕。可是,劉詢先生卻要斬草除根,也夠狠的矣。

昭台宮,雲林館

在西漢王朝和稍後的東漢王朝,政府官員是由三種人包辦的:一是戚族,一是皇族,一是士大夫。後者為平民出身的高級知識分子集團。戚族是皇帝的姻親:皇帝母親的娘家人和皇帝妻子的娘家人。在公元前二世紀到公元一世紀之間,封建的專製政體,正穩定發展,很難由平民而取得高位篡奪政權。但皇族不然,任何人隻要有權,他就有坐龍廷的可能。所以,在此期間,也就是西漢和東漢王朝,皇族在政治權力上沒有分量,蓋皇帝老爺對他們防得奇緊也。來自平民的士大夫,卻可猛竄直升。不過,士大夫如果不能夠跟皇帝攀點親,沒有內線,皇帝就不會長期對他信任,人死官滅,權勢也就落花流水。必須跟皇帝攀點親,才能建立長期不墜的權力世家。霍顯女士不惜冒滅族的危險謀殺皇後,硬把女兒嫁給劉詢先生,不僅僅是為了女兒的利益,也是為了自己和家族的利益,她的目的在於化家族為戚族,永享榮華富貴。

霍光先生是公元前二世紀八O年代大破匈奴汗國的民族英雄霍去病先生的同父異母弟弟。在介紹皇後衛子夫女士的篇幅裏,讀者老爺一定還記得衛氏家族的煊赫,衛子夫女士的姐姐衛少兒女士,跟一位小職員霍仲孺先生私通,生下霍去病。後來霍仲孺先生回到河東(山西省)平陽(臨汾縣)故鄉,再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就是霍光。他靠著哥哥的關係,踏進宮闈,伺候老皇帝劉徹。霍光先生雖然來頭不凡,但他天性小心謹慎,從沒有普通紈絝子弟那種傲慢疏闊兼不可一世的惡劣習氣,二十年間,沒有出過差錯。因之衛氏家族全族被屠殺流血時,卻沒有牽連到他。劉徹先生看到眼裏,記在心頭,所以臨死時,付以托孤重任。一切情形,前已言之矣。

無論從哪方麵說,霍光先生對西漢王朝和姓劉的皇族,忠心耿耿,一片赤心。僅就他立劉詢先生繼承被罷黜的劉賀先生,使劉詢先生旱地拔蔥,忽然間直升到九霄雲外,至少他對劉詢先生恩情不薄。可是,霍光先生才去世兩年,墳墓上的青草可能還沒有長滿,卻全族死於行刑隊的刀口之下。固然由於他的妻子和女兒膽大包天,闖下滔天大禍,但殺得雞犬不留,卻使義人沮喪。有人指責劉詢先生故意慫恿他們惡貫滿盈,以便一網打盡,這也有可能性。蓋劉詢先生尚是小民,跟一些地痞流氓一塊鬥雞偷狗的時候,霍光先生以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大將軍)之尊,巍巍在上,高不可攀。而且也正因為他是小民,對霍氏家族和狗腿子們的凶惡嘴臉,印象也最深刻。當他被選為皇帝,到西漢王朝開山老祖劉邦先生的祠堂(太廟)進香時,他坐在輦車當中,霍先生則站在他的身旁(驂乘),十八歲的劉詢先生雖然已貴為皇帝,但仍殘存著小民對大將軍畏懼的感情,所以好像芒刺在背,渾身緊張。俗雲:“威震主子的人,不祥。”不祥,《漢書》上曰:“不畜。”就是說勢必要滾,或者活著滾,或者死著滾。霍光先生是活著滾的,而他的家族則是死著滾的也。

不過,霍氏家族事實上已不能自拔,權力中毒之後,離開權力就簡直活不下去。四十年之久叱吒風雲的家族,要他們自己放棄權力,甘心過一個普通侯爵的平凡生活。根本不可能。所以,一定說劉詢先生一開始就存心不良,也不見得。霍氏家族已陷進權力的泥沼,他們隻有兩個結局:一個是真的自己當上皇帝,一個就是全族“無少長皆斬”。隻有民主政治才可避免這種悲劇,然而,那時候卻沒有民主政治。

霍氏家族於公元前六六年七月覆滅。惟一不死的,隻剩下皇後霍成君女士一人,才二十一歲。我們可以想象,她聽到全族被殺,老娘和哥哥姐姐們都綁赴法場處決時,她的驚恐和悲痛。這不是一個普通女孩所能承受的打擊,突然落到她頭上,跟當初衛子夫女士聽到兒子失敗消息的情形一樣,雄心壯誌,刹那間化為一縷雲煙。衛子夫女士拒絕接受更進一步的侮辱,懸梁自盡。霍成君女士到底年事還小,她可能仍希望奇跡,但奇跡不是常出現的。到了八月,使臣闖進皇後宮,向霍成君女士宣讀劉詢先生的詔書,詔書曰:“你心懷惡毒,跟母親霍顯,合謀危害皇太子,沒有做母親的恩情,不適合當皇後。自即日起,逐出皇後宮,繳出皇後印信。”

——原文:皇後熒惑失道,懷不德,挾毒與母博陸宣城侯顯謀,欲危太子,無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廟衣服,以承天命,嗚呼傷哉,其退避宮,上璽緩有司。

霍成君女士隻當了五年皇後,到此淒淒涼涼,被送到長安郊區上林苑中昭台宮。從此,一朵正在盛開的美麗花朵,被活活與世隔絕。昔日驕傲高貴,不可一世,於今隻孤苦一身,任人擺布。像鋼鐵一般結實,千年不倒的後台,已成幻境。然而,厄運仍抓住她不放。十二年後的公元前五四年,劉詢先生忽然想起了她,再把她送到一個名叫“雲林館”的小屋中,加強禁錮。然而僅隻禁錮似乎仍不能消他心頭之恨,於是下令教她自殺。事情到此,還有什麼話可說,霍成君女士隻好慟哭一場,是服毒?或是上吊?或是被行刑隊勒斃?史書上沒有交代。交代的是,霍成君女士終於慘死,死時才三十三歲。老娘如果不千方百計教她當皇後,可能不至於引起這一串連鎖性的惡性循環,她會跟一個侯爵結婚,仍在過恩愛夫妻的日子。然而,富貴耀眼欲眩,身不由己,人生誰又不如此耶。

霍成君女士埋葬在長安的衛星城市藍田縣的昆吾亭東,而今已不再有痕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