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這段時光裏二人不斷耳鬢廝磨,但是,李煜總覺得感情上的饑渴無法獲得滿足。他嫌日間不足以盡興傾吐戀情,於是竟不惜有失君王體麵,以書劄密約小周後夜間到畫堂南畔的移風殿幽會。
夜交三更,早已穿戴梳洗停當的小周後,悄然走出了畫堂。雖然她將腳步放得很輕很輕,但由於夜深人靜,那雙討厭的金縷鞋踏在石級上仍如空穀傳聲,嚇得她像驚弓之鳥,趕忙脫下金縷繡鞋,提在手上,沿著月色迷蒙、樹影婆娑、花香浮動的小徑,左顧右盼,忐忑不安地快步向前走去,素白的錦襪襪底上沾滿了泥跡苔痕。
來到移風殿,她用手輕輕推開虛掩著的殿門,心中大喜:隻見李煜正含笑站在擺滿盆花的花架前等候她的到來。這時,她那顆緊張得幾乎提到喉嚨間劇烈跳動的心,總算安穩地落回原來的腔位。與此同時,她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壓頂而來,使她全身癱軟,搖搖欲倒。李煜見狀上前攙扶,她就勢扔下手中的金縷鞋,一頭撲在李煜懷中,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將臉緊貼在他的胸前,氣喘噓噓地說:“你可知我一路冒著風險來這裏同你幽會,該是需要何等的勇氣呀!今晚我將一無反顧,我要把一切都交給你,任你恣意地求,盡情地愛吧。”
聽著小周後這番發自肺腑之言,李煜深為這個大家閨秀的一片癡情所感動,內心不禁湧起珍惜、疼愛之情。他一手替小周後從地上拾起金縷繡鞋,一手挽著她的後腰,半擁半架地走進了殿內臥室。隨後,二人寬衣入帷,在錦衾繡榻上相偎相依,輕憐蜜愛,繾綣到晨光熹微,度過了他們平生難忘的一個銷魂之夜。
翌日,李煜回到澄心堂,昨夜的情景還不時地在他的腦際縈回。陶醉之餘,李煜將夜來耳目所及,寫成一首《菩薩蠻》,差人給小周後送去: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這首鼓勵和讚美小周後敢於蔑視綱堂禮教和世俗偏見,大膽追求愛情的詞,曾使當時和後世的詞人驚歎折服。
⑤娥皇之死
李煜和小周後此時隻顧難舍難分地廝混,竟忘了娥皇。這期間,小周後雖去過幾次瑤光殿,但都趕上娥皇沉睡。有一天,小周後又來探視,碰巧娥皇還沒入睡。娥皇發現胞妹眼含熱淚,滿懷深情地站在榻旁,無神的眼睛突然一亮,驚喜地問道:“小妹何時來到宮裏?”幼稚的小周後如實回答:“已經多日。是姐夫派人接我來的。”娥皇聞聽胞妹進宮多時,今日才來探望自己,又聯想到近日很少見到李煜蹤影,頓時疑團叢生,猜忌、委屈、失望、氣憤,一齊湧上了心頭。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再繼續與胞妹交談,便側身麵壁,緊緊閉上了那雙深陷的眼睛,淚水順著她蒼白的麵頰流到枕上。
正當娥皇沉溺於痛苦中無力自拔的時候,她的愛子仲宣又夭折了。說起仲宣的死,宮內無人不感到意外。有一天,這個年僅四歲的孩子,獨自一人跑到靜寂的佛堂,模仿宮女為娥皇早日康複而焚香祈禱。當他跪在蒲團上伏身叩頭時,突然有一隻大貓竄上懸在高處的琉璃燈,不想那盞燈懸得不牢,竟同貓兒一齊墜落在地,砰然作響,嚇得仲宣失魂落魄,拚命嚎叫,隨後便一病不起,驚痛身亡。開始,李煜怕娥皇病上加病,在她麵前強顏作笑,百般掩飾喪子的苦痛,背地卻默坐飲泣,麵對秋雨孤燈,埋怨蒼天殘酷無情,奪其所愛,痛惜“珠沉媚澤,半隕芒馨”。為了寄托這難以抑製的悲痛和哀思,他和淚吞愁,寫下了一首悼詩,一篇祭銘:
永念難消釋,孤懷痛自嗟。
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絕風前思,昏霧眼上花。
空王應念我,窮子正迷家。
嗚呼!庭蘭伊何,方春而零;掌珠伊何,在玩而傾。珠沉媚澤,蘭隕芳馨;人猶沮恨,我若為情?蕭蕭極野,寂寂重扃。與子長訣,揮涕吞聲。噫嘻,哀哉!
奈何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宮內人多嘴雜,仲宣死於非命的噩耗,還是傳到了娥皇的耳中。憐子如命的娥皇,在心靈上怎能受得住如此沉重的打擊?病情隨即急劇惡化,沒過多久,便溘然長逝了。這年,她剛好二十九歲。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娥皇臨終之前,念於她同李煜相濡以沫的十年夫妻情分,寬恕了李煜在她病重期間的一度負心與薄情,對前來探視的丈夫說:“婢子多幸,托質君門,竊冒華寵,已屆十年。世間女子之榮,莫過於此。所痛惜者,黃泉路近,來日無多,子殤身歿,無以報德。”
娥皇邊說邊用枯瘦的手,顫顫微微地從枕邊摸出約臂玉環,又喚宮女取來中主賞賜的燒槽琵琶,一並還給李煜,用以表示與他的永訣。李煜望著奄奄一息的娥皇,深為她的真情實愛所動容,也深為自己對她的短暫冷漠疏遠而內疚,一時悔痛交集,淚流語塞。
李煜走後,娥皇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事情,她急忙呼喚宮女去取文具。原來她想趁自己神智清醒時留下一紙遺書,把心裏想說的話再寫到紙上。於是,她便強自撐持身體書寫,誰知隻寫了“請薄葬”一條,就覺得力不從心,無法再寫下去了。她由此預感來日無多,便吩咐宮女分頭為她沐浴梳妝,更換壽衣,然後仰麵而臥,口中含玉,又安詳地度過三日,才懷著對人生的追憶和苦戀,悵惘地離開了人世。
⑥後主的悲痛
娥皇病逝,李煜悲痛不已。為了自贖前愆,他詔令宮中一切都銀裝素裹,為母儀天下的皇後舉哀服喪。自己也親臨娥皇的靈堂哭祭,每次都悲傷不能自已,要經左右苦苦相勸,才含淚頻頻回首,策杖離去。大斂之日,李煜念及結發深情,又將當日他贈與娥皇的愛情信物約臂玉環,以及娥皇生前最愛的燒槽琵琶,親手放入梓宮,為她殉葬。
最為泫人涕淚的是,李煜親自草擬命石工鐫刻在娥皇陵園巨碑上那篇悼亡的《昭惠周後誄》。這是一篇署名“鰥夫煜”的長約二千言的六朝豔體誄文,情真意切,含血浸淚。全篇除沉痛哀悼娥皇“玉潤珠觸,殞然破碎”,寄托“蒼蒼何肆,殲予伉儷”、“茫茫獨逝,舍我何鄉”的哀思外,著重追述了娥皇的超眾才華和二人共同度過的那段相親相愛的難忘歲月:
天長地久,嗟嗟蒸民。嗜欲既勝,悲歎糾紛。緣情攸宅,觸事來津。貲盈世逸,樂戡愁殷。沈鳥逞兔,茂夏凋春。年彌念曠,得故忘新。闕景頹岸,世閱川奔。外物交感,猶傷昔人。詭夢高唐,誕誇洛浦。搆屈平虛,亦憫終古。況我心摧,興哀有地。蒼蒼何辜,殲予伉儷。窈窕難追,不祿於世。玉潤珠觸,殞然破碎。柔儀俊德,孤映鮮雙。纖挼挺秀,婉孌開揚。豔不至冶,慧或無傷。盤紳奚戒,惟肅惟常。環佩爰節,造次有章。含顰發笑,擢秀騰芳。鬢雲留鑒,眼彩飛光。情瀾春媚,愛語風香。環環稟異,金冶昭祥。婉容無犯,均教多方。茫茫獨逝,舍我何鄉。昔我新婚,燕爾情好。媒無勞辭,筮無違報。歸妹邀終,鹹父協兆。俯仰同心,綢繆是道。執了之手,與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終往告。嗚呼哀哉!
誌心既達,孝愛克全。殷勤柔握,力折危言。遺情眄眄,哀淚漣漣。何為忍心,覽此哀編。絕豔易凋,連城易脆。實曰能容,壯心是醉。信美堪餐,朝饑是慰。如何一旦,同心曠世。嗚呼哀哉!
豐才富藝,女也克肖。采戲傳能,奕棋逞妙。媚動占相,歌縈柔調。茲鞀爰質,奇器傳華。翠虯一舉,紅袖飛花。情馳天際,思棲雲涯。發揚掩抑,纖緊洪奢,窮幽極致,莫得微瑕。審音者仰止,達樂者興嗟。曲演來遲,破傳邀舞。利撥迅手,吟商逞羽。製革常調,法移往度。翦遏繁態,藹成新矩。霓裳舊曲,韜音滄世。失味齊音,猶傷孔氏。故國遺產,忍乎湮墜。我稽其美,爾揚其秘。程度餘律,重新雅製。非子而誰,誠吾有類。今也則亡,永從遐逝。嗚呼哀哉!
該茲碩美,鬱此芳風。事傳遐祀,人難與同。式瞻虛館,空尋所蹤,追悼良時,心存目憶。景旭雕甍,風和繡額。燕燕交音,洋洋接色。蝶亂落花,雨晴寒食。接輦窮歡,是宴是息。含桃薦實,畏日流空。林凋晚籜,連舞疏紅。煙輕麗服,雪瑩修容,纖眉範月,高髻淩風。輯柔爾顏,何樂靡從。蟬響吟愁,槐凋落怨。四氣窮哀,萃此秋宴。我心無憂,物莫能亂,弦而清商,豔爾醉盼。情如何其,式歌且宴。寒生蕙幄,雪舞蘭堂。珠籠暮卷,金爐夕香。麗爾渥丹,婉爾清揚。厭厭夜飲,予何爾忘。年去年來,殊歡逸賞。不足光陰,先懷悵怏。如何倏然,已為疇曩。嗚呼哀載!
孰謂逝者,荏苒彌疏。我思姝子,永念猶初。愛而不見,我心毀如。寒暑斯疚,吾寧禦諸。嗚呼哀哉!
萬物無心,風煙若故。惟日惟月,以陰以雨。事則依然,人乎何所。悄悄房櫳,孰堪其處。嗚呼哀哉!
佳名鎮在,望月傷娥。雙眸永隔,見鏡無波。皇皇望絕,心如之何。暮樹蒼蒼,哀摧無際。曆曆前歡,多多遺致。練竹聲悄,綺羅香杳。想渙乎忉怛,恍越乎悴憔。嗚呼哀哉!
歲雲幕兮,無相見期。情瞀亂兮,誰將因依。維昔之時兮亦如此,維今之心兮不如斯。嗚呼哀哉!
神之不仁兮,斂怨為德。既取我子兮,又毀我室。鏡重輪兮何年,蘭襲香兮何日。嗚呼哀哉!
天漫漫兮愁雲噎,空暖暖兮愁煙起。娥眉寂寞兮閉佳城,哀寢悲氛兮竟徒爾。嗚呼哀哉!
日月有時兮龜著既許,簫笳淒咽兮方族常是舉。龍輀一駕兮無來轅,金屋千秋兮永無主。嗚呼哀哉!
木交枸兮風索索,鳥相鳴兮飛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憐兮痛無極。嗚呼哀哉!
夜寤皆感兮何響不哀,窮求弗獲兮此心隳摧,號無聲兮何續,神永逝兮長乖。嗚呼哀哉!
杳杳香魂,茫茫天步。牧備撫櫬,邀子何所。苟雲路之可窮,冀傳情於方士。嗚呼哀哉!
李煜挖空心思,用白居易《長恨歌》中的典故來結束這篇長歌當哭的誄文,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傾訴他對娥皇的刻骨相思。同時,他又虔誠地企盼,頃刻間有一位成仙得道的青衣道士降臨他的身邊,“為感君王展轉思”,“能以精誠致魂魄”,排空馭氣,升天入地,曆盡千辛萬苦,為他從冥間請回令他朝思暮想的娥皇,他再從頭對她回報“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深情厚愛。然而,人死不能複生,李煜也就隻能深深陷在悲哀與痛苦中。
基於這種心情,李煜在娥皇病逝後的很長一段時光裏,懷著強烈的失落感,終日鬱鬱寡歡,愁眉不展,長噓短歎,先後寫下一些睹物思親、觸景生情的悼亡詩。如《題琵琶背》、《梅花詩》、《采桑子》等。
在這段日子裏,小周後的生活也並不輕鬆。她除了強忍悲痛竭力勸慰李煜節哀外,還要一麵代替娥皇侍奉聖尊後,晨昏定省,孝敬請安;一麵代替娥皇照料仲寓,言傳身教,誨仁誨義。小周後雖然還未脫盡少女的天真稚氣,但已充分顯示出了她所具有的賢妻良母的品德,聖尊後為此而對她更加喜愛。一些善於察顏觀色的近臣,為迎合聖尊後所好,便向她上疏奏請早降懿旨,給李煜續弦,並冊封小周後為南唐國後,以統攝六宮。但礙於娥皇屍骨未寒,宮中不宜舉行大婚典禮,隻好先定名分,宣諭“四德”俱佳的小周後居中宮之位,“待年”成禮。怎奈小周後時運不濟,聖尊後在娥皇病逝的當年十月,也身染沉屙,命歸黃泉了。按照封建時代的居喪製度,父母或祖父母過世,兒子與長房長孫必須謝絕人事,在家守孝三年,為官者還要掛冠回鄉(皇帝為此例外),稱做“守製”。守製期間,自然不得舉辦婚事。因此,小周後也隻有尊照聖尊後的生前懿旨,留居宮中繼續待年,等到李煜守製期滿,再正式履行婚儀,結為伉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