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覺得自己的心律如同那座鍾,平穩,有規律,完全恢複了正常跳動。他想再歇歇,又想去畫畫,眼睛似睜非睜之間,猛然一個想法閃過自己心中。唉,真後悔,應該在寫寄大陸老胡的那幅《荷花圖》上題寫那首詩:
海角天涯鬢已霜,揮毫蘸淚寫滄桑。
五洲行遍猶尋勝,萬裏歸遲總戀鄉。
1982年春,張大千贈送他的老畫友張采芹先生一幅花卉,圖上題了一首詩:
錦繡裹城憶舊遊,昌州香夢接嘉州。
卅年家國關憂樂,畫裏應嗟我白頭。
這一天清晨,張大千正準備開始潑彩,繼續他為之嘔心瀝血近一年的《廬山圖》。這時,忽然有客人來訪,原來是中國旅英鋼琴家傅聰。
張大千站在客廳門口,等傅聰走近了,他笑嗬嗬地用手指點他:“大概有10多年沒有見到你了,今日一見,真高興!”
傅聰搶前一步,雙手扶著張大千的胳膊,愉快地回答:“是啊,我們在巴西相識,美國相交,今日又在台灣重逢,真不容易啊!”
張大千一邊由傅聰扶著走向客廳,一邊搖搖頭:“哪裏是巴西相識的喲,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比鋼琴高不了多少,鼻涕橫揩喲!”
傅聰聽了,開心地笑了起來。這個48歲的鋼琴家,哪會知道這個84歲的老前輩同他父親的交往哩!張大千早年在上海時,就與同在上海的傅雷互有往來,自然見過自小就有音樂天分的傅聰。
幾十年一晃而過,再度相見已是1982年5月23日,“大胡子”老了,“小孩子”已成為聞名遐邇的鋼琴大師。
上午的陽光暖融融的,傅聰和老人並坐在一對沙發上,隨便聊了起來。傅聰打量著這個陳設典雅的客廳。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四壁懸掛的書畫。正中一幅大立軸,是張大千二三十歲自畫像。畫中人一臉黑黢黢的絡腮胡,烏亮的雙目凝視前方,一股自信軒昂的神采飛出眼外。
右壁上,有一幅曾熙畫的《梅花圖》。這幅畫並不高明,因為曾熙晚年才學畫梅花。
左壁,是黃公望的《天池石壁》。張大千之所以舍得花重金向琉璃廠國華堂老板購買,全因為畫上有張善孖的老師傅增湘題的字:
大風堂藏一峰道人天池石壁圖,真跡無上神品。
張大千對傅聰說:“這些畫,是幾天前剛換上的。”
家人和他的知心朋友都知道,客廳和大畫室四壁的作品經常更換。但是,張大千卻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更換的字畫多少要與他常叨念的三個人有關,一個是他的二哥張善孖,另兩個是他的老師曾熙和李瑞清。到了晚年,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的,就是這三個他極尊重的人。
大家由書畫上扯開了,從不久前在台北市展出的“宋元明清古畫展”,一直談到中國的詩詞歌賦和戲劇,又興致勃勃地談到中國繪畫藝術所表現的抽象意境和獨特的抽象美。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認為,中國藝術這份具有千古魅力的抽象美應予保留。
徐雯波知道傅聰晚上還有演奏,悄悄扯了一下大千的衣袖。
張大千明白了夫人的用意:“哦,看我,擺起龍門陣就沒有完。傅先生,我們到園內走走,要不要得?”
張大千剛陪著傅聰走出客廳,那隻黑麵黑耳金黃細毛的長臂小猿騰空一縱,躍上主人的右肘彎,然後老實不客氣地輕舒長臂,攀著主人的肩頭,舒舒服服地坐到主人的肘彎裏。張大千撫摸著小猿蓬蓬軟毛,笑眯眯地說:“這淘氣的小家夥。”
傅聰笑而不語,他知道大師愛猿、養猿、畫猿的逸事,也聽人說過那個廣為流傳的黑猿轉世的神話。
張大千陪著傅聰,興致盎然地在園內四處走,指點著精心布置的假山、流水、亭閣、花木、盆景。
傅聰在心裏讚歎:“多美呀,生活中處處有藝術,無論是詩、畫,還是音樂。”他不禁想起掛在客廳內的那副對聯,是張大千手書的:
種萬樹梅亭上下,坐千峰雨翠回環。
腳邊嬌嫩的小草正吐著春的氣息,傅聰心裏暖酥酥的,忍不住俯身下去,溫柔地撥弄小草。他用手指捏起一塊泥土,湊近鼻孔,黑油油的,清香、醉人。“嗬,多好,多麼肥沃的泥土!”他忍不住讚歎。
張大千不言不語,好像沒有一絲反響。傅聰扭頭一看,老人的頭微微低著,盯著腳下的泥土,臉上掠過一道陰影,轉瞬即逝。傅聰看得出,老人心裏隱藏著深沉、豐富、複雜的感情,它同泥土有關,或者說,是泥土激化了這種感情。
就在10多天前,一位剛從大陸來的美籍客人,不遠萬裏送來一包泥土,一包成都平原的泥土,家鄉的泥土!
張大千用顫抖的雙手捧著泥土,貼到臉前,用力聞著,熱淚,慢慢、慢慢地蓄滿兩眶。
整整40年了,從北平逃亡出來,和孩子們返內江,暢談土地、茅封、社稷。40餘年後重睹這故鄉沃壤,老人像捧著最莊嚴最神聖的東西,一步,兩步,慢慢地邁向父母遺像前,將這捧故國的泥土,伴著這數行熱淚,敬供在先人遺像前。
此刻,張大千的神情感染了傅聰,整個園子靜靜的,無聲的音樂在心中盤旋,憂鬱、傷感、深沉。
張大千又領著傅聰來到他的大畫室。剛走進畫室,傅聰立即被一幅氣勢宏大的畫吸引了,這是老人灌注了全部心血正在創作的《廬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