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畫了近一年還未完成的巨構,是張大千平生創作時間最長的作品。創作期間,他數次在畫室裏暈倒,數次被送到醫院急救。每一次,他都化險為夷。
每次出院,他都要向喜笑顏開的親友開玩笑:“閻羅王不要我。他說,你的事還沒有做完,怎麼就想來了?還是回去吧!”
傅聰站在這幅大畫麵前,從心底發出了讚歎:“謔!廬山,真是氣勢非凡!大師,你上過幾次廬山?”
張大千平靜地說:“我沒去過廬山。這張畫,畫的是我心中的廬山。”
傅聰的心情豁然開朗了,他抓住了始終在心中盤旋的那首無名樂曲的主旋律。他以仰慕的心情看著這位老人,同時想起了他所仰慕的另一位藝術家肖邦。
這位客居巴黎近20年,年僅39歲就與世長辭的波蘭鋼琴家,在他垂危之際留下遺囑,請求友人一定要把他的心髒送回祖國,安葬在故土的沃壤裏。而眼前這位老人,他把他的思鄉之情,全部寄托給了丹青。
張大千的身體每況愈下,經常進出醫院,險象迭起,家裏人時刻都為他捏把汗。然而,他日益固執,不願長期住院治療,每天要畫上半個至一個小時,氣勢雄偉、浩瀚萬千的廬山已將自己的真麵目躍然紙上。
這幅畫,張大千使用了多種技法。他用大潑墨渲染出主山的脈絡,以漫延的重墨凝聚為厚重山岩。在濃墨染出的峰頂、幽壑、叢林處,他一反以水破墨的古法,以石青、石綠、重赭諸色代替清水破開濃墨,析出層次,使得層巒滴翠,雲霧氤氳。
他以潑墨潑彩法寫出的逶迤山勢,雲氣橫鎖,煙籠林隙,古木森羅,廬山橫側真麵目欲現又隱。
畫上,有他在1982年底題寫的一首七絕:
不師董巨不荊關,潑墨飛盆自笑頑。
欲起坡翁橫側看,信知胸次有廬山。
徐雯波試探著問道:“春節馬上要到了,今天你就不畫了吧,待過完節再說。”
張大千爽快地回答:“好,聽你的,今天不畫了。隻題兩首詩可以嘛。”
筆硯準備好了,張大千提筆思索片刻,在畫上又增題了兩首七絕,幾十個字整整花了半個多鍾頭。老人顫抖著手放下筆,頹然倒在沙發上,許久說不出話來。
徐雯波一邊在丈夫背上輕捶,一邊細語解憂:“大千,我記得你前兩年寫了這樣一副對聯:‘踵羲皇而齊泰,體虛靜以儲神。’我想,你安心靜養一段時間,身體更會好些的。”
張大千點點頭,口氣有些幽默了:“老乎哉,人老矣,心不老,管它這麼多做啥!”繼而,他問夫人,“林先生捎來的那幅合作畫,現在該完成了吧?”
這幅合作畫,是美國得州休斯頓貝勒醫學院的林文傑教授往返穿梭,四處搭橋而促成的。
1982年底,林文傑隨美國空中眼科醫院那架被稱為“奧比斯工程”的飛機來到廣州探親,他將自己畫的蘭花拿去向關山月請教,並說去台灣時還要向張大千先生討教。
關山月想起了往事,於是在畫的梅花賀年卡上題寫了“大千前輩萬福,藝術生命長青”的賀詞,請林文傑去台灣時轉送張大千。
林文傑在繁忙的治病和講學之餘,到了年底再次來到廣州,他弄到一張質量很好的4尺宣紙,在上麵畫了幾葉春蘭。
12月30日,他直飛香港,將自己的來意告訴了嶺南派畫家趙少昂。趙少昂非常讚許這種筆墨姻緣,又在畫上添上一竿墨竹和一支勃勃向上的筍竹,鈐上齊白石生前篆刻的白文印章“少昂”。
1983年1月2日,林文傑剛抵達台北,馬上驅車去拜見張大千,張大千很有興趣地接待了這位文質彬彬、西裝革履的青年。林文傑送上了關山月的賀卡,張大千連稱“難得”。
隨後,張大千坐在畫案前,鋪開林文傑帶來的那幅未完成的畫,看了之後自謙道:“我自己不善於畫蘭花,不過我可以畫別的。”
張大千說罷,欣然揮毫寥寥幾筆,染出一塊兀立的壽石,然後在上麵添加了一朵靈芝。“靈芝一定要有紅葉才會補得,我得給它上點兒色。”
張大千在毫尖上蘸著朱紅,染出了紅葉。然後,在畫的左下角題道:“八十四叟張爰大千寫靈芝和壽石。”蓋上老友方介堪兩年前托人從大陸帶來的白文印章“張爰之印”和朱文印章“大千居士”。
林文傑看到張大千確實老了,畫這樣的小畫他竟休息了兩次!
張大千鈐好印章,向林文傑建議道:“靈芝寓有長壽之意,如需添配,最好請關先生畫上幾枝墨梅。”
林文傑持此畫路經香港時,趙少昂、楊振寧得知此事,都曾在這幅畫前合影。
3個月後,林文傑再度從美國來廣州,在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王匡的幫助下,請關山月畫上了一枝蒼勁的梅花。
3月19日,這幅畫被送到北京榮寶齋,在鑒定專家侯凱的精心指導下,由有名的裝裱師傅精裱。然後,林文傑持畫分別拜訪了吳作人、肖淑芳、董壽平、李苦禪、黃胄、範曾、胡爽盦等中國名畫家,大家都為之擊節讚賞。
這幅由大陸、台灣、香港以及旅居美國的中國藝術家通力完成的《梅蘭竹芝圖》,不僅成為藝壇的一段佳話,也是張大千與人合作的最後一幅絕筆畫。
人們都沒有想到,此時的張大千已臥榻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