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迭換王旗(1 / 3)

這個時代,是武人角逐的爭雄時代。

朱溫代唐,使表麵上的中央也不複存在,從此誰都沒有了任何約束,盡可為所欲為;朱溫建立後梁,是一個榜樣、一個信號,從此,唐末動亂中通過招募散兵遊勇、組織士兵鄉團、攻殺俘獲而握有武裝力量的軍閥、地主、地方官吏紛紛自立,為王為帝。曆來至高無上,神聖不容覬覦的皇帝寶座,隻要有兵權、有實力,人人可以坐得。

劉守光道:“我地方二千裏,帶甲三十萬,直作河北天子,誰能禁我?”

安重榮道:“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寧有種耶?”

53年的曆史,是操兵權的武人攻殺、擁立、顛覆、兵變、征戰的曆史。一個個軍事集團時勝時敗,倏起倏滅。長的隻有十幾年,短的隻有4年。中國四分五裂,戰禍連綿,進入了自秦統一天下以來少見的混亂時代。

後梁太祖朱溫在位5年,逆唐末之道而行之。將唐朝法令舊本全部收回焚毀,實行《大梁新定格式律令》。

繼續排斥士族。

朱溫讚許大臣敬翔所雲:“梁室新造,宜得端士以厚風俗”,對唐朝高門名宦斥而不用,大量起用出身卑微、長期被壓製的下層知識分子。

繼續打擊宦官。

朱溫廢除了唐時由宦官擔任樞密使和崇政院使的做法。當吳

越王錢上表,說明唐末有非劉(季述)韓(全海)之黨的25名宦官逃到他處避難,現請還朝時,朱溫拒而不納,說:“此屬吾知其無罪,但今革弊之初,不欲置之禁掖,可且留於彼,諭以此意。”

實施減輕人民負擔的措施。勵農桑、薄賦稅;遷都汴州(又稱大梁,今河南開封),使江南糧船無須中轉直接到達等等。

後唐莊宗李存在位3年,為表示其為唐朝的正統繼承者,全麵革除後梁新政,恢複原唐舊法。如其主要謀臣唐末進士、李林甫之後李襲吉所言:“變法不若養人,改作何如舊貫。”

他將國都從開封遷回洛陽;將被放逐的宦官召回朝廷;將崇政院改為原來的摳密院,重由宦官執掌;任官注重門第出身,宰相須由唐朝貴族中選拔。致立有大功的郭崇韜,也要硬充郭子儀之後,原出身低微的部下向其求官時,也隨波逐流,道:“公雖代邸之舊,然家無門閥。深知公才技,不敢驟進者,慮名流嗤餘故也。”

《舊五代史》評論道:“梁祖之開國也,屬黃巢大亂之餘,以夷門一針,外嚴烽侯,內辟汗萊,厲以耕桑葉,薄其租賦,士隨著苦戰,民則樂輸,二紀之間,俄成霸業。及末帝與莊宗對壘於河上,河南之民,雖困於輦運,亦不致流亡,其義無他,蓋賦斂輕而丘園可戀故。及莊宗平定梁室,任吏人孔謙為租庸使,峻法以剝下,厚斂以奉上,民產雖竭,軍糧尚虧,加之以兵革,因之以饑饉,不三四年,以至顛隕。其義無他,蓋賦斂重而寰區失望故也。”

後唐明宗李嗣源,在位7年,一切又盡數翻了過來。他殺宦官數百人;將無德無才靠名門出身當上宰相的豆盧革、韋說等,多次貶竄後賜死;處死孔謙,任命後梁時長官財政的張通朗為新設的三司使;糾正賦役不均的狀況,鼓勵農桑,輕徭薄賦……持續了一段五代中少見的相對安定局麵,被後人稱為五代明君。

然而,這些不同的治國之策??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不管是進步的,還是落後的,不管是高明的還是低劣的,在王旗迭換、朝令夕改中,全都暗然失色、無足輕重,全都淹沒在陰謀、戰亂、流血、廝殺的肮髒泥潭之中。

這個時代的主旋,是武人的角逐和爭雄。

後梁太祖朱溫登基後,不斷率軍與各地割據勢力如晉王李克用、唐王楊行密等流動作戰。公元912年六月,朱溫在洛陽重病。

這個無法無天、但憑手中刀劍斬卻李唐龍脈、殺翻天璜貴胄,自己做了皇帝的一介武夫,直視“忠孝節悌禮義廉恥”如糞土一般,甚至以重病之身公開同兒媳通奸。養子朱友文妻王氏有姿色,朱溫借侍疾為名,召她入宮,留陪枕席。王氏並不推辭,反倒曲意奉承,備極繾綣。每至雲開雨霽,那王氏斜依繡衾,酥胸半掩,總會定住一雙勾魂攝魄的美目,愣愣地出一陣神。此時她黑發如瀑,脂粉不施,神色莊重,更現出肌若凝脂、唇紅齒白的天生麗質,比日常的嬌羞萬狀又不知美了多少倍。朱溫愛憐之中先自多了幾分愧疚,隻不住聲地問:“愛卿莫非有什麼心事?且說與朕,朕定為愛卿作主……”

王氏似猛然醒悟,卻美目流轉,笑生雙饜,並不答話。

一次問得急了,王氏正色道:“臣妄隻想一事,官家能辦得到麼?”

“辦得到,辦得到!天下沒有朕辦不到的事。”

朱溫握著王氏柔若無骨的小手,急切道。

兩顆晶瑩的淚珠從王氏眼中滾落,她委委曲曲地抽回小手,婉轉鶯喉,哽咽道:“臣妄隻想官家長命百歲,也好終身有靠……”

朱溫胸口宛如被一個無形的鐵錘重重擊了一記,溫暖,安慰,感激,歉疚、悲傷,無奈……萬般情感一齊湧上心頭,半晌說不出話來。朱溫早知己已病入膏盲,將不久於人世,隻是他征殺一生,雄豪放蕩,事也經得全了,人也殺得夠了,福也享得足了,連皇上都做了,是以並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直連名位、江山都看得淡了。如今,王氏一語使他默然良久。人算不如天算。朱溫事事做得,唯此一事,卻是難辦得緊呢……一股逆反的剛強之氣從他胸中升起,隨即朱溫朗聲笑道:“這便有何難,朕百年之後,把大位傳給你夫友文也就是了。”

王氏心中突突亂跳,雙頰騰起兩朵紅暈,她竭力控製狂喜之情,當即跪下叩首謝恩,顫聲道:“君無戲言,以何為憑?”

朱溫突然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眼前的女人變得陌生。他卻不動聲色,命人取來傳國寶,付與王氏,道:“汝可執此速回東都召友文前來,朕自有道理。”

王氏喜不自勝,領旨謝恩,連道珍重的話也忘了說,奉傳國寶輕盈轉身,匆匆離去。

朱溫望著王氏離去的背影,失望、厭惡、悵惘的感覺襲上心頭,不由發出一陣悲涼的大笑,疲憊不堪地倒在龍榻之上。

這一幕,被一個有心人窺了個清清楚楚。這個人,便是朱溫次子朱友圭之妻張氏。她先王氏進宮入侍,得朱溫專寵。待王氏得寵,朱溫早將張氏撂過手了。張氏心懷醋意,買通宮女,伺探王氏隱情。

不料這日,宮女卻報告了上述情景。張氏如受雷轟電掣一般,呆立半晌,即刻踉蹌出宮,奔回府中,對朱友圭且泣且訴道:“官家將傳國寶付與王氏,懷往東都。俟彼夫婦得誌,吾等命皆休矣!”

朱友圭又驚又怕,不知所措,隻急得雙淚長流。

仆夫馮廷諤上前厲聲道:“事急則計生!欲要求生,需早定計,今事已急,尚學小兒相對啼泣麼!”

正在這時,崇政院遣使頒詔,命朱友圭出為萊州刺史,即日起程。

朱友圭原任左右控鶴都指揮使,地位職權均高於刺史。送走詔使,馮廷諤急道:“近來左遷官吏,多半中途賜死,事已萬急,大王不行大事,死在眼前了!”

朱友圭咬牙頓足,易服微行,潛入左龍虎軍營與統軍韓京力密商。二人合謀,以韓部牙兵500人雜入友圭的控鶴兵中,混入禁中,分別埋伏。半夜時分突然發動攻擊,各舉兵刃,蜂擁入宮。朱溫披衣而起,驚問道:“何人造反?”

朱友圭搶上一步,大聲道:“某!”

朱溫大怒,道:“朕早疑汝欲反,悔不早日殺卻!逆賊逆賊!汝忍心殺父,天地豈肯容汝?!”

朱友圭嗔目切齒道:“老賊當碎屍萬段!”

馮廷諤挺劍上前,一劍刺入朱溫之腹,旋攪拔出,鮮血四迸,腸胃皆出,朱溫狂呼畢命。

時公元912年六月七日。

朱友圭利用軍隊發動兵變,殺了憑借兵權當上皇帝的老子,自己做了皇帝。

半年之後,公元913年二月,朱溫四子朱友貞與朱女婿鄭岩密謀顛覆,鄭岩早已將世事瞧得明白,道:“此事易如反掌。隻要將兵權抓在手中,沒有辦不成的事!現在岩掌管禁軍;侍衛親軍龍虎統軍是先帝外甥袁象先;外麵擁重兵、掌大權的是魏博節度使楊師厚楊令公。楊令公若發一語,曉語內外軍士,事可立辦。”

朱友貞即派心腹將領馬慎交到魏州說楊師厚,言明事成之日賜與他勞軍錢50萬緡。

楊師厚尚自猶豫,道:“方郢王弑逆時,我未能入都討逆,今君臣名分已定,無故改圖,果然行得麼?”

馬慎交道:“郢王弑逆,便是亂賊,焉能以之為君!均王討逆,便是忠義,一旦均王破賊,敢問公將如何自處?!”

楊師厚猛悟道:“非君之言,我幾誤事!”

立即派人與馬慎交同去洛陽,與趙岩、袁象先等商議行動計劃。

此時,留在東京汴州的龍驤軍奉旨將返回洛陽。朱友貞乘機派人激眾道:“天子因龍驤軍曾叛懷州,所以懷疑到諸君頭上,一概召還。君等一到洛下,恐將悉數坑死!均王那裏已接到密詔,因不忍君等冤死,特先透個消息!”

龍驤軍卒一聽,紛紛趕到均王府,環跪呼籲,乞指生路。朱友貞拿出事先偽造的假詔,令其遍閱,流涕道:“先帝與爾等經營社稷,共曆三十餘年,千征萬戰,始有今日。今先帝尚為奸賊所害,爾等焉可逃生!”

說著引眾軍進入府廳。眾軍隻見府廳之中一片縞素,迎麵壁上高懸先帝朱溫的遺容,不禁跪伏,且拜且泣。友貞見群情已然激憤,遂哭著大聲鼓動道:“郢王弑殺君父,逆天違地!複欲屠滅親軍,殘忍已極,今日爾等唯有打到洛陽,擒殺逆豎,告謝先帝,方可轉禍為福!”

眾軍踴躍而起,齊聲應諾,爭呼友貞萬歲,鼓噪而去。

友貞遣使飛報趙岩。趙岩、袁象先夜開城門,放諳軍入城,一麵領禁軍千人,突入宮城,喧呼殺賊。朱友圭倉促聞變,慌忙欲走,已是走不了了。乃令馮廷諤先殺張氏,而後殺己。馮廷諤亦隨即自殺。百官逃散。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杜曉、侍講學士李挺均為亂軍所殺。都內各軍,乘勢大掠。

時公元913年二月十七日。兵變。朱友貞做了皇帝,是為梁末帝。

後梁太祖朱溫之後兩世皇帝,兩次兵變。

與朱溫並肩角逐的是李克用。

李克用本姓朱邪氏(諸爺氏的轉音,傳說其祖生於雕窩之中,由酋長交各部族輪流撫養成人,故以諸爺為姓),是西突厥沙陀族人。世居北廷沙陀大漠。李克用的父親本名朱邪赤心,曾任唐朔州刺史。鹹通年間,因討伐龐勳有功,擢金吾上將軍,賜姓名“李國昌”,從此朱耶氏改為李姓。李國昌曆任唐單於大都護、振武軍節度使、伐北軍節度使,於公元883年去世。李克用是一員勇將,15歲就隨父征戰,曾一箭雙雕,人稱“飛虎子”。唐末黃巢起義,唐朝廷無力鎮壓,任命李克用為雁門節度使,意借沙陀兵的力量剿滅之。李克用不辱使命,與黃巢叛將朱溫共同平定了黃巢。李克用更收複長安,被任命為檢校司空、河東節度使,其時年僅28歲。那時起,朱溫即將李克用作為敵手,上演了上述陰謀襲殺李克用的一幕。朱溫代唐的過程中,不斷與李克用相互攻殺。朱溫代庸後,四川王建曾派人來建議李克用“各王一方”,待消滅朱溫後,再尋唐朝後裔立為皇帝,李克用拒絕了,仍用唐朝正朔,自視唐臣。

朱溫代唐第二年,公元908年正月,李克用疽發於背而死。其長子李存 繼位為晉王。

李存文武雙全。文,30歲就研讀《春秋》,通曉音律,能歌舞;武,擅長騎射,膽略過人,被後人稱為“戰術天才”。唐昭宗李曄曾誇讚他:“此子可亞其父”,因而得號李亞子。

李存的繼位,似乎沒有經過“兵變”,然而,父親留給他的遺產、遺訓,首先是軍權,是征戰。他永遠不會忘記父親臨終時的情景。那夜奇冷。

爐中獸炭餘燼已熄,刺骨的寒風發出時而嗚咽、時而尖厲的鳴聲,擊打著窗欞,從可以尋見的一切縫隙中鑽進屋中,將兩盞昏慘慘的白紗燈吹得不住搖晃。李克用帳上寶劍、枕邊頭盔以及蓬亂發髻映在壁上的影子,也忽大忽小,形如鬼魅……屋中的空氣似已凝凍。

李存跪在榻前,淚眼朦朧地望著在陰陽界上掙紮的父親。這統轄千軍、叱吒風雲的一代名將,如今正孤獨一身將往無人知曉的彼岸……

不,他不願意就這樣走,他還有事未了……

李克用又一次掙紮著睜開眼睛,喘息著命存

取來他平時所佩箭囊。用顫抖的手久久撫摸著,冰冷枯瘦的臉上慢慢泛起紅暈,渾濁的雙目突然清亮,激射兩道電光,威武英豪之氣重現眉宇。

李存 心中一緊,知是回光返照,強忍悲痛,哽咽道:“父王保重!”

李克用此時心中明白,竟挺身坐了起來,威嚴健朗,一如平日。

他從箭囊中探得一箭,授與存 ,沉聲道:“這一箭要你橫掃幽燕!劉仁恭劉守光叛晉降梁,為父所恨,且你如不先據幽州,即不可能進圖河南……”

存恭行大禮,含淚接了。李克用又探得一箭,略現悲戚之色,旋複剛強道:“這一箭要你馬踏契丹!耶律阿保機曾與為父結為兄弟,現卻背約附賊,那也說不得了。”

存再拜接箭,亦悲且憤。李克用氣力似已用完,紅暈褪盡,麵現蒼青黑死之色,卻幾自強撐,顫抖著取出第三支箭,斷斷續續切齒道:“這……這最後一箭,要你,要你誅滅朱溫!晉梁世仇,卻,卻有個道理,那賊子作亂僭偽,身負大惡,欲殺盡天下英雄,與我不共戴天,我,我一生大恨,乃不能,不能親手滅梁,殺此賊子,寢皮食……食……肉!”

他一手將箭遞與存 ,一手伸出二指向空中狠命戳點,目眥皆裂,發豎須張,喘作一團。

存急伏地接箭,悲壯豪烈之氣衝於雲霄。

箭既出手,李克用向後便倒。一片驚呼哭喊之聲。

良久,李克用又悠悠醒轉,模糊中顧見泣侍於旁的弟弟李克寧,遂以微弱之聲囑道:“此後以亞子……累汝,汝……勿負我……”

說到最後一個字,已是忍受不住劇痛,狂呼一聲,竟自逝去。

李存將3隻箭藏於太廟。出兵之時,即行祭典,請出一箭,裝入錦囊。命一親將背負,行於大軍最前麵。凱旋之日,則往太廟獻俘還箭。此是後話。

李存從父親那裏繼承的是軍隊,是武力,是征殺,是以戰爭應對一切、解決一切的武人方式。李存的即位沒有訴諸武力,但首先卻要獲取軍隊的認可和

擁護。

李克用病逝後,李存

將久握兵權的振武軍節度使叔父李克寧請至室中,恭行叔侄之禮,淒然道:“兒尚年幼,未通庶政,恐不足上承遺命,彈壓各軍。叔父勳德俱高,便請主持軍政事務,俟兒能成立,再聽叔父處分。”

李克寧想到李克用臨終情景,心中一陣衝動,慨然道:“汝係吾兄嗣子,且有遺命命汝即位,何人得生異意?”

當即親扶存出室,召集軍中將士,推戴存 為晉王,率先下拜稱賀,眾將士不敢不從,相率下拜。

李存的即位沒有訴諸武力,但他即位之後,卻無例外地遇到了企圖以兵變以武力顛覆他的陰謀。李克用尚有養子六七人,對存

即位心懷不滿,捏造謠言,意欲作亂。其中有李存顥深夜造訪李克寧,挑動道:“兄終弟及,古今通例,奈何以叔拜侄?侄兒心中忿不過!”

克寧道:“國禮所關,焉顧私誼?”

話音未落,克寧之妻孟氏自屏後轉出,嗤笑道:“叔可拜侄,侄可殺叔!到那時,我看你也隻好束手就戮了!”

克寧怒道:“偏你又來此混說!”

孟氏冷冷道:“天與不取,必受其殃。這原是混說的麼?”

存顥乘機搖動如簧之舌,極力攛掇,直說得天花亂墜。孟氏秉性剛狠,在旁加油添醋,非說動丈夫謀叛不可。克寧默默不語。半晌,搖頭歎了一口氣,道:“名位已定,叫我如何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