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變態時勢(1 / 3)

而文人呢?曆代君主無不禮“賢”下“士”的“賢”與“士”呢?

他們所抱定的信念與氣節;所為之“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儒術;泱泱中華禮儀之邦自古即與殘暴、黷武、荒淫、頹廢、野蠻、愚昧誓不兩立的“禮”與風氣;忠孝仁義,三綱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大道”與傳統,都到哪裏去了呢?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著《五代史記》亦即《新五代史》,《論讚》皆以“嗚呼”二字起首。

“嗚呼!”

他慨歎這個時代。

“禮樂崩壞,三綱五常之道絕”。

“傳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歟!當此之時,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二者縉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複廉職之色者皆是也。”

是的,這是一個沒有廉恥、不講禮義、反傳統的變態時代。這個時代造就出了一批沒有廉恥、不講禮義、反傳統而不忠的變態文人。

最典型的,可舉出號稱“五代宰相”,臣侍五朝八姓十一君的馮道。

馮道貌不驚人。他生就一副“貧相”。據說一個相麵的人相過馮道的尊容,斟酌半天詞句,方道:“倒是當官之相,然官不過縣令。”

馮道才不出眾。他朝中同僚曾指著他的脊梁,曬笑竊議道:“馮道若走得急了,身上準會掉下一本兔園冊來!”

“兔園冊”是當時鄉村流行的兒童啟蒙課本。

馮道出身卑微。是所謂“為衣為儒,不恒其業”小地主家庭的兒子。

然而馮道生逢其時。

馮道生於公元882年。時黃巢占領長安。

本來,如果沒有黃巢,如果沒有後來的“白馬之禍”,像馮道這樣貌不驚人、才不出眾、出身卑微的人決無可能有任何出頭之日。時勢給了馮道機會。

馮道23歲出道,在幽州盧龍節度使劉仁恭屬下任幕僚。3年之後,劉仁恭之子劉守光發動兵變,將劉仁恭囚禁,自任幽州盧龍節度使。馮道未參與兵變,不明就裏,卻由於客觀上的中立位置,糊裏糊塗地被晉升為參軍。

26歲出任高職,換了任何人都不免會有些春風得意,忘乎所以,馮道亦如此。更糟的是,他不是“忘”乎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兒,根本就不知道個人,特別是文人,在這樣一個時代中的位置,反而愚蠢地當自己是顆“蔥花”,在哪兒都可以熗熗鍋!

時朱溫代唐建梁稱帝。李克用與朱梁對立,稱晉王。各地軍閥紛紛稱王稱帝。劉守光則自號大燕皇帝,並欲進攻附近與晉結盟的義武節度使王處直。馮道年輕,尚知一個忠字,尚自傻呼呼要“在其位,謀其政”,遂以參軍身份麵諫劉守光,直截了當反對出師。

結果,理所當然的結果,劉守光拒納馮道之諫,將他投入監獄。

這一升一降,對馮道來說,應該是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馮道並不聰明。但當時時代賦予當時文人一個特點,便是轉得快,跟得上。轉不快,跟不上,就要被淘汰,被甩出去。馮道恰恰具備這一特點。於是他高明。

經友人救解釋出後,馮道立刻棄“忠”字如敝屣,舉家潛遁,奔入晉陽,投靠晉監軍張承業。經其推薦,作了李存 掌書記,而將燕之虛實合盤托出。

人貴有自知之明。馮道終於明白自己吃哪婉飯後,在沙陀人李存

帳下通文者甚少的環境中,謙虛卑恭、小心翼翼地做一些筆墨功夫。在不越軌不張揚的原則下偶爾顯露些須文人、儒士的風采。他做文章很用力,旁征博引、左右逢源,力求四平八穩,品味俱佳,他的地位聲望也因之漸長。他處世待人平和中庸,事不關己,不聞不問。而關鍵時刻於國於己不得不諫的時候,他則會婉言、明白地講出一番道理來,使主上欣然納諫的同時,賞識他的識見與才幹。

晉梁夾河對峙之時,一次,郭崇韜提出軍中非軍事人員過多,請求裁減。李存

怒對馮道道:“我無非想使願為我效命的人有口飯吃!連這點事都作不了主,我還留在這裏作什麼!爾速起草文書,河北三鎮,即由他三軍將士另舉一人為帥,我自回晉陽,給他讓路便了!”

馮道捉筆,遲遲不下。李存

愈加暴躁,催促快寫。馮道再拜道:“遵命擬令乃臣之責,主上有命,臣敢不從!然主上今欲平梁,此令一出,軍心不免搖動,若敵偵知,以我君臣不和,後果更屬不測。願吾主三思!”

恰好此時郭崇韜前來謝罪,一場風暴就此止息。

馮道運氣不錯。李存

終於登臨帝位。馮道的地位也隨之升遷,官居中書舍人、戶部侍郎後加翰林學士。兩年以後,馮道父亡,解任回鄉居喪3年。這3年間,馮道恪守禮規,結廬枕塊,粗衣布食,親耕自樵,廣做善事。說也奇怪,那個時代,在朝中,文人欲堅持禮義、有所作為,即為君主不容;在野中,文人欲克己複禮,有所不為,則為君主敬重。文人在野,沽名釣譽,成為時尚。馮道此行,是否是追逐時尚。以有所不為而致有所作為呢?不得而知。

公元926年,馮道服除,返洛途中到達汴州。

此時,後唐國中正逢大變。李嗣源陣前被亂軍擁戴為帝,從北麵南攻洛陽,大軍正向汴州開來;李存聞訊欲斷其南歸之路,率大軍亦正從西麵疾赴汴州。

兩路大軍尚在途中,汴州何去何從?總不能首鼠兩端……

知汴州孔循心神俱亂,急向馮道討教。

馮道略一沉吟,支出一招。這一招足以使天下人目瞪口呆——它不是別的,正是首鼠兩端!

於是五代史上,上演了一出曠古未有、令人叫絕、又十分具有典型性的鬧劇。

兩路大軍如風發如電掣如雷奔如河決,向汴州賭賽般疾馳而來。

兩個文人既遣使向西恭迎,又遣使向北輸款。他們下令將西、北兩座城門大開,同樣做好歡迎準備。而後安坐城中,等待誰先到達便投向誰。

沒有是,沒有非,沒有忠,沒有義,怎樣都可以,誰來都一樣。這似乎是一場聽天由命的賭賽。

然而細想,其中卻大有深義。馮道悟到並受用非淺的深義。

表麵看,先來後到似乎是偶然的,實際上卻具有必然性。先到者,在裝備、兵員、指揮、軍心、士氣、糧餉、實力上都略勝一籌。表麵看,投向先到者,似乎是聽天由命。實際上,投向實力強大的軍人集團,正是馮道們自己的選擇。

選擇的依據不是道義,不是別的,是實力。這實在是當時馮道之流反傳統之變態文人的最好注腳。

賭賽的結果,李嗣源捷足先登。馮道等棄故君李存為敝屣,舉行盛大儀式,隆重迎接素不相識的李嗣源入城。

李存黯然離去。返回洛陽後被亂軍所殺。

李嗣源做了皇帝。馮道等如願以償,升官晉爵。

一場鬧劇結束了。更多類似的鬧劇,還在上演,還在繼續,還正在拉開序幕。

在這些鬧劇中,以馮道為代表有學識有頭腦的文人,那樣輕易地將自古以來中國士大夫視為生命引為驕傲的氣節、忠義、原則踐踏在腳下,那樣輕易地將自己的恩主以卑鄙下作的手段出賣、拋棄、毀滅,不但使當時的人們震驚、困惑,也使後世的人們擊案歎息。

真正是世道大變了!

但是,就馮道之流所起的曆史作用而言,他們決不隻是鬧劇中一群上竄下跳的白鼻子小醜。除了深層意義上,他們以自己的實踐大膽批判傳統、試圖嚐試建立新的道德與價值體係之外(當然最終淪於失敗),即使在武人政權改弦更張,在種種陰謀、兵變、奪位以及駕馭臣民、治理天下的過程中,他們仍然實用主義地引經據典、出謀劃策,發揮著武人代替不了的文人的作用。盡管必須強調指出,這種作用緊緊依附於武人政治。

李嗣源時期,馮道官居刑部尚書、中書侍郎平章事。他出身卑微,在講究門第的南唐本沒有受到重視,一些門閥貴族更向他投去輕蔑鄙夷的目光。而他不妨礙任何人的不高不低的地位、他所表現出來不與任何人爭強的、不偏不倚的品性,卻使他因禍得福,使他反而在需要折衷、平衡各派力量的時候,不費吹灰之力,無可爭議地登上了宰相的高位。

時南唐最高領導層內部鬥爭激烈。李嗣源寵任樞密使安重晦。

安重晦弄權冤殺另一位宰相任圜,以孔循為左右手,呼朋引類,將崔協和鄭玨推薦為相,崔協死後即以自己的義子趙鳳接任,權傾朝野。而不久,安重晦、孔循又開始爭鬥。經安重晦薦舉入宮的王德妃,作為回報,欲令皇子李從厚娶安重晦之女為妃。恰孔循也有一女,正自運動嫁李從厚之事,聽說,便急誑安重晦道:“公職居近密,若與皇子為婚,恐遭主忌,反將外調。”

於是重晦固辭。王德妃話已出口,不免下不來台,訕訕然而惱怒,孔循則乘機將己女進上,李代桃僵,成就了一段姻緣。安重晦察知實情,大怒,將孔循外放出京。李從厚既娶孔循之女,孔循乘便入朝,厚賂王德妃左右,乞留內用。安重晦再三奏斥,仍將他攆回外任。

皇侄李從燦為皇城使。李從燦酒醉後一時忘情,戲登禦榻。此一節安重晦不但對朝臣,對皇族也同樣跋扈。李嗣源親征時,曾留人人均知純係醉酒,因從無糾參。不料已1年之後,安重晦卻不知何故,舊事重提,以為借口,將李從燦貶竄賜死。

馮道為相,對於這些,不要說仍然不偏不倚,幹脆根本就是不聞不問。整日煞有介事在識字不多的主上同僚麵前作一些無關痛癢、全不費力、卻顯示學識高深的表麵文章。如為李嗣源講一段警諭,說說勝利者要居安思危;背誦一段唐詩,談談為君者要體恤百姓的困苦;空洞抽象地解釋解釋“仁義”等等。又如委任學官田敏等人,以石經為準,重將儒學經典雕版印刷,以糾正當時流行版本的謬誤等等。使李嗣源等對他肅然起敬。

不聞不問不等於心中無數。關鍵時刻,馮道當然會不失時機地表態、站隊。

當安重晦奏告李嗣源養子李從珂蓄意謀反,李從珂赴闕自辯,李嗣源不容分說,責令歸第時,馮道本能地覺察到這是一件舉足輕重的大事,一反常態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劾奏李從珂,請加罪譴。

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高明的馮道,還是不高明了一回。他選擇錯了。

他隻知為君大忌乃子弟謀反奪位,隻看到安重晦上有皇帝撐腰,下有滿朝黨羽親信築網,是無可爭議的實力派,卻沒有想到,安重晦已犯了大忌中的大忌——相權蓋主。

如果把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曆史看作一盤菜,君權與相權的相互消長則是其中關鍵的調味品——鹽。自有菜肴就有鹽。過淡,過鹹,均無法下咽。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專製者,卻又不可能事事躬親,則需有臣輔佐。臣之總首領便是相。春秋戰國以來其名稱五花八門,有相、相國、宰相、丞相、庶長、令尹、左庶長、大良造、左右仆射、平章事、同平章事、大學士、內閣首輔、軍機大臣等等。相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既是政府首腦,又是天子之師。雖然自秦朝始便確立了“申君屈臣”、“君尊臣卑”的格局,雖然為君者采取“獨裁”、“多設宰相”、“不設宰相”、“轉設機要秘書班子”等各種辦法抑製相權,但由於宰相擔負的實際無所不包的職責,相應產生的幾乎無所不至的權限,使君主往往被架空,被高高供起,僅作為國家的象征和維係力量存在。而若處於王朝末世,各種矛盾激化,內憂外患,君主長於深宮,不諳世事,恰又年幼,權相則往往取而代之。

安重晦權已重到不再、也沒有必要對“主上”表示任何精神上的謙卑,這使李嗣源震驚、憤怒,不但不能釋懷,簡直不能忍受。

一次李嗣源愛將泰州節度使溫琪入朝。李嗣源曲意對安重晦道:“溫琪是舊人,應擇一重鎮,任其為帥。”安重晦不當回事,道:“現下並無要職,待日後再議。”李嗣源按捺了1個多月,又向安重晦提及此事。安重晦竟惱羞成怒,勃然道:“臣已奏明近日無缺!若陛下定要簡任,便將老夫樞密使給他罷!”

一次,成德節度使王建立與安重晦互訐。李嗣源溫言對安重晦道:“朕擬付卿一鎮,暫事休息。為避嫌疑,卿之兒女親家樞密副使張延朗也令他暫赴外任,卿看好麼……”“陛下說何等話!”安重晦不待李嗣源語畢,即聲色俱厲地質問,“臣出生入死隨陛下數十載!陛下龍登九五,又得掌機要三年,所幸天下無事,一旦將臣擯棄,移徙外鎮,臣罪在何處?敢乞明示!”安重晦也錯了。在“君相之爭”的較量中,從來君,就處於根本性的優勢地位。君可選相,君亦可罷相。特別是像李嗣源這樣的君——既非長於深宮、未見過陣仗而聽人擺布的黃口小兒,亦非隻知荒淫享樂、不握兵權、不識軍政的昏庸之人。李嗣源是身經百戰,自統軍隊打出來的天子,何能容得安重晦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