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李嗣源已經發出了警告。第一次,李嗣源微微色變,沉言道:“如此亦無不可,豈溫琪便作不得樞密使麼?”第二次,李嗣源不語,退入內廷。不久宰相鄭玨致仕,有詔令王建立繼入為相。
然而野心燃燒的欲火、權寵煥發的虛光,以及李嗣源既屬帝王寬懷、又屬以退為進老謀深算的隱忍,眩花了安重晦、馮道們的眼睛,使他們看不清這一點,看不清事情的實質,正所謂利令智昏,懷著不同的目的,糾合起來,向有實力的李嗣源義子李從珂發難。他們敗了。因錯致敗。李嗣源如鋒刃的目光冷冷掃過馮道的臉,明白言道:“吾兒為奸黨所傾,未明曲直,奈何卿亦出此言,豈必欲置諸死地麼?朕料卿乃受托而來,未必出自本意。”
李嗣源不再需要籠絡安重晦這樣的人。安重晦吃驚地看到李嗣源天子的本色——氣吞山河、唯我獨尊,聽到李嗣源天威震怒、悶雷般的聲音:“朕昔為小校時,家境貧苦,賴此子負石灰、收馬糞,得錢養活。今朕貴為天子,難道不能庇護一兒!”不久,李嗣源調虎離山,命安重晦赴蜀地監軍,密詔將其誅殺。馮道棋錯一步,提心吊膽捱了兩年。他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李嗣源死後其子李從厚即位,是為閔帝,百官進階有差,馮道加封為司空。
而長期執掌軍權並受到軍隊擁護的,不是閔帝李從厚,卻是李嗣源義子李從珂和女婿石敬瑭。後二者發動兵變。閔帝派出的討伐軍竟然陣前倒戈,閔帝僅帶50騎逃往魏州。
李從珂率叛軍逼近洛陽。曾欲置李從珂於死地的馮道作何舉措呢?
他不顧太後尚在宮中,不顧閔帝雖亡未死,果決傳集百官準備歡迎潞王——李從珂進城。並為李從珂思慮周全,命中書舍人盧導道:“潞王將至,當具書勸進,請公速擬!”
既要篡位之實,又厭篡位之名,少不得須作出難拒眾臣勸進的姿態,演出三勸進三辭卻的鬧劇,這是曆來的慣例。其中,勸進書,是不可或缺的道具。
但是馮道忒也變得太快了些。毫無思想準備的盧導,未免昏頭轉向,疑惑不解道:“公等身為大臣,豈有天子在外,遽向他人勸進者?況即有廢立情事,亦當俟太後教令……”
馮道不慌不忙,隻說出四個字:“事當務實。”道出了馮道的生存之道。也即成為五代文人的至理名言。
務實的馮道,率百官在蔣橋列隊恭迎。李從珂並不買帳,傳令說未謁梓宮,不便相見。馮道等忙上勸進書,李從珂看也不看,但令左右收下,竟自昂然入城,先見太後太妃,再謁李嗣源靈柩,拜伏泣訴進京緣由。務實的馮道腆著臉、逡巡著跟進,俟李從珂起身,又立刻率百官列班拜謁,再次勸進。
二日後李從珂奉太後命,做了皇帝。
馮道的務實,使他平安度過危機——李從珂不能對率百官向他勸進的宰相下手,馮道不但保住了項上人頭,也保住了高官厚祿。當然,李從珂心存芥蒂,不可能委馮道以重任,隻給他個虛職。馮道卻毫不在乎,他深知,保存自己,是這個時代一切一切的前提和基礎——誰知道世勢還將會怎麼變呢!
不出馮道所料,兩年後,石敬瑭兵變,由契丹冊為大晉皇帝,後唐滅亡。在後唐未被重用,反成了馮道在後晉得到重用、成為當權派的有利條件。
在石敬瑭時期,馮道曾出使契丹。時石敬瑭為酬謝契丹支持他稱帝,以泱泱中華大國向契丹稱臣稱子,割地(燕雲十六州)納款(歲輸帛30萬)。在這種情況下出使契丹,對於將正統、忠君、華夷觀念奉為神聖的文人士大夫來說,是很屈辱、很難堪,至少是很尷尬的事,無人願往。馮道卻泰然受命。這倒說不得他是見義勇為,而是他根本就無所謂,根本就無原則。他熟稔天下為君作臣的道理。既然無所謂,無原則,那麼,事誰都一樣。
馮道毫不在乎地將民族氣節、忠君觀念拋在腦後,以兒臣之國臣仆的身份,卑躬屈膝,侍奉契丹國主耶律德光,博取他的歡心。
耶律德光將馮道視為己之臣子,在臘日頒賜臣下牛頭時,也賜給馮道一顆。又欲將馮道長期留在契丹。馮道表現出雀躍欣喜之狀,賦詩拜舞稱謝。至於長期留在契丹,出於自私的考慮,他當然不願意。而他婉拒之詞,可稱為無恥之尤:“臣竊思南朝是子,北朝是父,臣乃兩朝臣子,居南居北,本無分別也。”
他南歸之計,可稱為狡猾之極。
馮道凡得賞賜,均用作購買薪炭,人問之,則道:“考朽年邁,恐難耐北方寒冷,預先做些準備。”
馮道以攻為守,主動作出長期留在契丹的姿態,卻“不經意”地表示出身體情況不允許。由於馮道的這種表示隱藏在“決心作出自我犧牲”的偉大高尚中,大得契丹主的好感,反而決定送他返回南朝。
馮道還要將戲繼續演到極致。
他3次上表請求留在契丹。出發後,一步三回首,戀戀不舍,緩緩而行。每到一處,逗留一處,流連徜徉,不欲南歸。足足走了兩個多月,才走出契丹境界。
身邊人不解道:“出使契丹能生還者,仿佛漏網之魚,恨不能生出翅膀,飛回南朝。公何緩乎?”
馮道這時方不掩得意之情,說出實話,道:“走得再快,彼存心追回,亦不可免。不如一路緩行,彼反不追矣。”
馮道使北,自己未受絲毫損失,收獲卻不小。官加司徒兼侍中,進封魯國公。“當時寵遇,無與為比。”
但是,馮道對於慷慨賜予他如此殊遇的石敬瑭,卻絕無“忠”字可言。如前所述。石敬瑭臨終托孤,甚至將幼子石重睿抱到了馮道懷中,請他輔立。此情此景,石人也要落淚。馮道卻鐵石心腸,轉身即背叛了恩主,投靠握有兵權的實力派石重貴,擁他為君。自然馮道加封太尉,進封燕國公。
位高遭忌、權重震主。有人對石重貴道:“馮道為相,太平時尚可,動亂時則靠不住,況其總是依違兩可,不補時艱。”
石重貴則將馮道調為外任。馮道亦不在意。
果然,馮道又一次因禍得福。
不數年,遼滅晉,廢石重貴,改後晉為大遼國。耶律德光將馮道召回汴州,責他為何未能輔佐好後晉。馮道唯伏地叩首。耶律德光有意消遣,道:“然則,公何以奉召麵朕?”
馮道再拜,道:“南朝已無一城一卒,臣乃喪家之犬,聖上有命,敢不遵從!”
耶律德光嘲弄道:“公亦自觀,果係滿腹經綸之宿儒?抑或德高望重之耆老?”
“是是,”馮道連連頓首道,“臣果一無才無德、既癡且頑之小老兒,小老兒……”
耶律德光大笑,馮道竟得以在中原的大遼國重新做了宰相,官太傅,充樞密顧問。
遼統治下,民族矛盾尖銳。與之同時,劉知遠於晉陽稱帝,建立了後漢。遼在中原不能立足,不久被迫北返。馮道亦隨之北上。中途,耶律德光去世,馮道立即加入漢軍,此舉使他又當上了後漢的太師、太子太傅。這一職位雖屬沒有實權的名譽職,但對於年已67歲的馮道來說,足以知足了。在如此罕見的大亂世中,馮道竟然能夠穩穩坐在這榮耀的高位上,直到最後。
就是在最後,馮道還是為虎作倀了一遭。
後漢兵變,隱帝劉承佑被殺。郭威等入京,稟太後旨意,命馮道往迎劉斌為君。馮道乃圓滑出名的人物,如何識不破其中機關?他往見郭威,再拜道:“仆已年老,奈何使往徐州?”
郭威微笑,道:“太師勳望,比眾不同,出迎嗣君,非太師,何人能任?”馮道已自有數,卻還是問道:“侍中此舉,果然出自真心麼?”
郭威指天劃誓。馮道心中明鏡一般。
他甚至明對同行者道:“老夫平生不打誑語,這一回怕是要去騙人的了。”
明知是去騙人,但還是去。這便是馮道。
劉斌依言起程,行至中途,郭威兵變稱帝,派人將其拿獲囚禁。
劉斌慘然對馮道道:“吾今前來,所恃唯公,公乃三十年舊相,老成持重,所以不疑。否則,吾焉能離開徐州?今公何以教吾?”
馮道但支吾而已。
後周郭威、柴榮時期。馮道官太師、中書今。73歲時病死。
馮道曾撰《長樂老自敘》,號“長樂老”。
不但毫無愧色,而且眩而耀之地曆數自己事燕;事唐莊宗、閔帝、清泰帝、事晉高祖、少帝;事契丹;事漢;事周高祖、世宗的光榮曆史,以及光宗耀祖的各代封贈,並自己在各朝各代獲得的階、職、官、正官、爵、勳、功臣等。怡然自得道:“為子、為弟、為人臣、為師長、為夫、為父、有子、有猶子、有孫奉身即有餘矣……時開一卷,時飲一杯,食味、別聲、被色,老安於當代耶!老而自樂,何樂得之!”
“長樂老”得以“長樂”的決竅,是“事當務實”。換言之,便是不必一棵樹吊死,大可作所謂“變節不忠之徒”。馮道為此,與“忠君”的傳統觀念相對立,創造發明了“忠國”的概念,強調自己的“忠於國”,強調自己在亂世中對故君變節不忠、決然加入勢力大之一方,起到了盡快結束戰亂、減輕暴虐戧殘,安定民生國土的作用。
馮道字可道。
道,可道,非常道。
馮道,正是這個時代造就出來的文人的代表。馮道的“道”,正是這個時代為文人準備的最佳之“道”。
這個時代不僅造就出來“變節不忠”的文人代表,也必然造就出來“少廉寡恥”的文人代表。
五代流傳著有名的後周翰林承旨陶穀“郵亭一日眠”的豔情故事。
故事發生在南唐李煜剛剛徙封吳王的時候。
當時,後周兵部侍郎、翰林承旨陶穀奉使江南已經近1年了。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誰都知道,陶穀來江南的真正意圖是窺探虛實。而陶穀卻打著金陵多六朝碑碣,奉使觀書的旗號。陶穀亦一名士,河東人,本姓唐,為避晉祖石敬瑭諱,改姓陶,號秀實。他性情本就偏狹狂傲,加之自恃乃大國之使,一副居高臨下、矜持慎獨、拒人於千裏外的嘴臉,尤使人厭惡。
“南朝四百八十寺”,陶穀每日悠哉遊哉,走馬觀書。一麵細訪江南士氣民心。揚長來去,目空一切,旁若無人。或遇南唐國主及諸王大臣,不是冷笑而過,不屑與語,便是輒發狂言,大掉書袋,以師者居。
南唐君臣懾於後周勢力,不敢逐客,好似整日與一隻轟不走的蒼蠅為伍,尷尬萬分。南唐名臣韓熙載想出了一條計策,眾人無不撫掌。
這是一條美人計。
韓熙載先從家妓中挑了1名妖豔異常的雛妓,送至客館,口稱為陶相公侍寢。
那陶穀明裏道貌岸然、清高蔑俗、恥與南唐之士往來,暗裏近1年的孤燈客館,實已難耐。此時見這雛妓柳腰波眼、意態嫵媚、秀色可餐,不由大喜,好似腹內千條饞蟲齊被勾活,蠢蠢而動,饑渴麻癢,萬般感覺一起湧來……然第二日,此雛妓被原封不動退回,還附有一封致謝的書信。
韓熙載心中早有準備,展信一觀,啞然失笑。興衝衝將信遍示諸臣。
信文用的是四六駢體,中有“巫山之麗質初臨,霞侵鳥道;洛浦之妖姬自至,月滿鴻溝。”
諸臣非淵博名士即飽學之子,竟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巫山之麗質,洛浦之妖姬,乃巫山神女、洛浦女神之成典。這霞侵鳥道,月滿鴻溝……”
眾人將詢問的目光移向韓熙載。韓熙載卻故作高深狀,隻撿些不關痛癢的話來搪塞。
眾人一再長揖相問,韓熙載方拈須微笑,眼望別處,道:“此妓月信恰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