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愕然恍然,麵麵相覷。接著無不噴茶絕倒,雜言罵道笑道:
“呸呸!這窮酸措大!霞侵鳥道,月滿鴻溝,虧他想得出!寫得出!”
“不堪入目,不堪入耳,不知天下竟有如此……哈哈,如此不知羞恥之放蕩佻薄之徒。”
“韓夫子好手段!此乃‘引而不發,躍如也。’”
韓熙載繼續依計行事。他令館伴驛卒齊助陶穀謄拓六朝碑文。
這樣一來,陶穀白天也無暇出戶了,日子過得更加索然無味。
秋深冬至,落葉滿地。
一日,陶穀偶爾聽到庭院中有輕掃落葉的聲音。聲音單調、寂寞,令人更添一重愁悶。陶穀起身出門,意欲斥退掃葉之人。話到口邊,又猛然收了回去。
掃葉之人竟然是個女子!
那女子青帕蒙首、玄衫長裙,卻掩不住婷婷嫋嫋的嬌好身材。
她覺到有人來了,纖腰一擺,如弱柳憑風,閃身避去。
陶穀隻覺眼前一花,女子已失所在。
他大感好奇,不覺將心思全部係在這女子身上。
這是誰家的女子?青帕之後,是美是醜?看那身材窈窕綽約,想必麵容是不會錯的。
“彼美淑姬,可與晤歌。”他搖首弄騷吟道。
一轉念:此女子為何青帕蒙首,許是生得醜,羞於見人?
又一轉念:“楚腰纖細掌中輕。”若得一握此腰,亦可知足矣。
如此胡思亂想,陶穀是夜竟至失眠,決意翌日定要見見那女子的廬山真貌。
誰知那女子仿佛有意躲避,第二日,當陶穀聽到掃葉之聲,急出門外時,隻看到了那女子的一角裙裾。
陶穀悻悻而回,心道一聲慚愧:我堂堂一大國之使竟為—陌生民女心蕩神搖,笑話笑話!
第三日掃葉之聲又起。陶穀強忍著不去聽它。那聲音卻偏偏“唰——唰——”地往他耳朵裏鑽。直攪得他心慌意亂。
陶穀終於忍不住,霍然起身,出到外麵。隻見秋風陣陣,樹影婆娑,院階一塵不染,哪裏還有一個人影?
陶穀鬱鬱還屋,欲會此女之心愈堅。
但從此以後數日,院中再無動靜。
陶穀納悶,叫道:“管驛!”
管驛已上了幾歲年紀,聞喚,忙趨身而進,道:“小人在!相公有何吩咐?”
陶穀道:“近日為何無人打掃落葉?”
管驛一怔,躬身道:“回相公話,院中已無落葉。”
陶穀也是一怔,訕訕道:“唔……唔,這個,那,那掃落葉之女子,又是何人?”
管驛道:“回相公話,那是小人之女,弱蘭。”
陶穀詫異道:“你的女兒?弱蘭?以前為何從未見過?”
管驛歎了口氣,道:“回相公話,小女弱蘭之命悲苦,前年及笄之年,她自恃有幾分姿色,且識些琴棋詩畫,將一幹求婚之人俱不放在眼中。可惜她乃小姐身份丫環命,托生在我這小小的驛卒之家,高攀不上那些名門之後,隻委委曲曲嫁了一名孤身一人的風雅寒士。不料過門不及三月,那寒士突患暴病而亡。小女隻得回家居住,是以從來不願見人。前些天落葉飛舞,想是惹起了她身世飄零之感,方才出來掃葉則個。”
陶穀緩緩點頭,不語。
管驛遲疑了一下,試探道:“相公一人在館中居住,不免寂寞。
小人本欲鬥膽遣小女過來為相公淺彈琵琶,以消夜長之苦。相公學富五車,若施慈悲,些須開導小女愁苦之心,也是小人和小女的福氣……”
陶穀聽到此處,喜上眉稍,剛想道:“如此甚好”,管驛又伏身接言道:“然小人竊思相公乃一國大使,獨行君子,不視色不聽聲……”
陶穀微現尷尬之色,旋即瀟灑道:“管驛想是也讀過《孟子》?”
“不敢,小女讀書,小人在旁略聽得幾句。”
陶穀矜持微笑,淡淡教訓道:“汝卻聽得差矣。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不視色不聽聲’耳。況汝不聞孟子又曰:‘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
管驛大喜而拜,道:“相公竟肯屈尊垂憐小女,實乃小人一家之幸,小人謝過相公,這就叫小女來。”說著起身而去。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一女懷抱琵琶,飄然而止,盈盈下拜,道:“小女秦弱蘭叩見相公。”
陶穀忙不迭雙手相扶,道:“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弱蘭微微抬頭,恰恰碰上陶穀的目光,又羞得將頭低了下去。
陶穀隻覺眼前一亮,一陣骨軟筋麻,這哪裏隻是“幾分姿色”,簡直就是國色,絕色!
玉膚柔滑、嬌籲勝蘭。一張酒暈桃花般的俏臉上,淡掃兩彎似蹙非蹙的卻月眉,眉下是一雙盼倩淑麗的美目,眼波流轉,隱吟幽怨,楚楚可憐,極是動人。
陶穀呆了半晌,方幹咳兩聲,清了清喉嚨,搭訕道:“聞得汝父言汝彈得一手好琵琶,不知在下可有緣一識?”
弱蘭垂首道:“弱蘭實是不才,既蒙相公垂青,勉為而已。”
言畢凝神危坐,轉軸撥弦……
陶穀全身已是酥了,不由口中吟道:“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弱蘭低眉信手,隨著她十隻纖指撥撫挑攏,叮叮咚咚的美妙樂聲便如泉水般流淌而出。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誌。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弱蘭彈著,陶穀吟著。不知什麼時候,一曲已終。
曲終,而意未盡。二人全都沉浸在一種如癡如醉、如夢如幻的意境中。
又不知過了多久,弱蘭似喜似悲,斂衽而禮,微啟朱唇輕聲道:“昔晉驪姬歌曰:‘暇豫之吾,吾不如鳥烏,人皆集於菀,己獨集於枯。’弱蘭兩年守寡,坐見埋沒,已是了無生趣。不意竟遇相公……”
陶穀耳邊如轟雷一般,覺得自己形象又高大,心裏又舒服,忙接言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弱蘭轉過一個幽怨的眼波,繼續輕聲道:“雖然,‘知音徒自惜,聾俗本相輕’……弱蘭……弱蘭感於相公知遇,”她臉一紅,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快快言道:“……無非以身相報耳……”
說著,以袖掩麵,竟自飄然去了。
陶穀細細咀嚼品味弱蘭的嬌聲細語,忽吟忽笑,如同發了失心風,直到夜深門動,弱蘭如月光一般投體入懷,了卻了這一段風流之事。
第二日,陶穀醒時,天已近午。弱蘭早已不知去向。
陶穀定神而思,仿佛做了一場夢。“管驛!”他叫道。
“回相公,管驛告病未至。”
那,弱蘭呢?陶穀自覺問不出口。
一日日過去,管驛始終不見,陶穀愈見煩悶。一夜,弱蘭又至。
陶穀又驚又喜,弱蘭卻掩麵而泣,道:“家父知道了那夜之事,怒甚,說原以相公為正人君子,方好意使弱蘭獻技,不想相公亦登徒子之流,惹不得躲得,欲攜弱蘭遠走他鄉,明日即行。弱蘭乘家父入睡,特來此與相公辭別,願相公賜與文墨,聊慰弱蘭別後相思之情。”
陶穀心亂如麻,連日相思,已有成句,取幅花箋,顫筆寫出。
那是一首《風光好》小令:
“好姻緣,惡姻緣,
隻得郵亭一夜眠!別神仙。
琵琶撥盡相思調,知音少。
再把鸞膠續繼弦,是何年?”
弱蘭將花箋小心揣入懷中,含睇回眸,微微一笑,翩翩離去。
陶穀已無心在江南再留下去,恰巧汴梁來人,便托言周主相召,打點行裝,向時以吳王居東宮秉政的李煜辭行。
李煜為之舉行了盛大的餞別宴會。
席間,陶穀故伎重演,旁若無人,目高於頂,根本不屑於言談、舉箸。仿佛生怕南唐君臣甚至南唐酒宴玷汙了他的清介之名。
李煜心中有數,不急不惱,命人取大觥,勸陶學士酒。
陶穀但冷笑耳。
李煜點頭微笑,和言道:“傳教坊諸妓獻歌,侑觴!”
諸妓早在堂下伺候,一聽傳喚,樂聲大起。一妓旋舞而上,手持檀板,當堂而立,瞻視盼睞,光彩溢目。
陶穀一怔,心中大疑,此妓如何便與那秦弱蘭酷似……
沒等他想明白,那妓將媚眼拋向四座,笑齒燦爛,檀板一擊,曼聲領歌道:“好姻緣,惡姻緣——”
陶穀心中叫一聲“苦也!”知是大事不好。
果然,堂下頓時嬌喉百囀,拍手頓足,雜以嬌笑,清清楚楚地高聲齊唱,唱的正是那首《風光好》:“好姻緣,惡姻緣,隻得郵亭一夜眠!別神仙。琵琶撥盡相思調,知音少。再把鸞膠續繼弦,是何年?”
陶穀定睛細看,那妓女不是秦弱蘭又是何人!哪裏有什麼管驛之女,那秦弱蘭竟是教坊中的粉頭!是著了道兒!這……這……
李煜微笑,道:“弱蘭可敬陶學士一個雙杯。”
“是。”弱蘭持酒近前,眼含譏誚笑意,道:“學士請。”
陶穀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白一陣,渾身冒汗,偷眼向堂上覷看,隻見所有的人都在望著自己,意味深長地微笑。他更覺威風掃地,手足無措,麵對兩巨觥酒,喝又不是,卻又不是,恨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原先那種囂張狂傲氣焰,不知到哪裏去了。
李煜仍和言道:“學士勸酒不飲,侑酒不歡,敬酒不飲,敢是欲飲罰酒麼?”他將臉一沉,道:“監酒官安在?”
韓熙載離席,道:“監酒官韓熙載不敢徇情,當罰陶學士三大觥!”
頓時兩內侍上前,捏住陶穀之鼻,強灌了三大觥。
陶穀本不勝酒力,加之又羞又惱又急又怒,卻又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不覺反嘔出來,吐得遍地狼藉,哪裏還有上邦之使的威儀!
陶穀翌日灰溜溜就道北上,一路盤算如何諫言周主進剿江南,雪恥報仇。不料李煜已先下手。當他回到汴梁時,滿城都在傳唱他的那首《風光好》。郵亭一夜眠的風流軼事,以及堂堂大使在他國國宴之上酗酒失儀、狼狽萬狀的醜聞已成了街頭巷尾、朝野官民茶餘飯後的笑料談資。
南唐君臣總算出了一口惡氣,興高采烈,以之為外交上的一項重大勝利。
而正是此陶穀,隨即投靠趙氏集團,在陳橋兵變後,以柴宗訓名義起草並宣讀了禪位詔書,同後周文武一起擁戴趙匡胤做了皇帝,改國號為宋。隨著統一的進程,最終滅了南唐。宋初,文章以陶穀為優。因朝廷眷待詞臣不厚,陶穀請求調職。趙匡胤道:“此官職甚難做,依樣畫葫蘆,且做且做。”
不予調職,也不進用。陶穀題詩於壁道:“官職有來須與做,才能用處不憂無。堪笑翰林陶學士,一生依樣畫葫蘆。”
陶穀厚顏無恥,韓熙載卑鄙下作。這都是當時的名臣名士。
己猶如此,更無法馭內。
五代時,婦女貞節觀念稍弱,特別是上層婦女,媳奉翁,姑侍侄,嫂宿弟,司空見慣,習以為常。朱溫名相敬翔之妻劉氏,原是尚讓之妻,同尚讓一起投降徐州節度使時溥,尚讓被誅,跟了時溥。
溫平徐州,寵占劉氏。後敬翔喪妻,朱溫將劉氏賜與敬翔,卻仍常幸劉氏。敬翔地位漸高,以妻為恥,疏而遠之。劉氏詬罵道:“你這窮酸措大竟敢看不起老娘!你也不睜開狗眼看看,尚讓是黃巢的宰輔,時溥是國家的忠臣,你是什麼東西!跟了你,老娘算是虧到家了!好不好,咱們一刀兩斷!”
敬翔惹不起,嚇得一個勁作揖賠不是。
劉氏這樣的婦人,如同文人士大夫沒有忠君觀念一樣,沒有貞節觀念。她們以財富權勢為標準,隨意委身於人、交結私通於人,作威作福,寵信言事,“當時達貴之家,從而效之,敗俗之甚也。”
五代十國。
這個武人爭雄、文人不忠的時代。
這個激蕩著亂世風雲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