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虎,雲從龍。
亂世風雲,又何嚐不是一種機會?
潛龍騰飛的機會。
人心思定。
亂世之人猶為如此。
那五代明君後唐李嗣源,幾乎每夜都要仰天祝禱:“某,蕃人也。遇亂世為眾推戴,事獲不已,願上天早生聖人,與百姓為主,撥亂反正,複歸治平。”
據雲,一夜,銅壺玉漏已報三更三點,李嗣源依常在禦花園擺設香案,焚香祝禱。其時天寂人靜,萬籟無聲,星疏月朗,樹影婆娑。盈盈嫋嫋、流溢其間的天光、輕雲、夜霧、幽香,又為之平添一種聖潔、神秘的色彩。
忽然,李嗣源眼前一亮,隻見洛陽夾馬營方向如同火燒一般,陡地騰起一片紅雲紫霧,直映得天地皆明,幾同白晝。
李嗣源興奮、震怖交集,伏地長叩不起,直到紅光漸漸消退。
他認定聖人已出,其原因,是自己的誠心感動了天地。
後唐明宗李嗣源天成二年,公元927年二月十六日,宋太祖趙匡胤誕生於洛陽夾馬營。
趙匡胤來到人世,如同每時每刻誕生的千千萬萬嬰兒一樣,純屬平常。但在自董仲舒“天人感應”了1000多年後的當時,“真龍天子”趙匡胤的誕生,自然被蒙上了神聖而神秘的色彩。
據說,趙匡胤誕生時,紅光滿室、紫氣盈軒。小小一個嬰兒,遍體金光閃耀,異香撲鼻,旬日不散。父輩因之為他起了個小名,就叫作“香孩兒”。
拋開出生時的“異兆”不論,“香孩兒”趙匡胤的家世極其平凡。平凡得使宋以後史官十分棘手,難以為之眩耀其祖上勳業的顯赫與輝煌。
趙匡胤籍貫涿州,即今河北省距北京60公裏的涿州市。涿州在漢代設為涿郡;唐初稱為範陽;唐中葉後改稱涿州;現代一度為涿縣,是河北第一名勝和兵家必經的交通要道。
史籍所載趙匡胤最遠的祖先是其高祖趙眺。趙眺在唐時曾任鄰近涿州的永清、文安、幽都三縣縣令。趙眺子、亦即趙匡胤曾祖趙廷,曾任幽州(範陽)節度使屬官兼禦史中丞。趙廷子、亦即趙匡胤祖父趙敬,曆官幽州(範陽)節度使屬下營、薊、涿等州刺史。由於唐末五代門第可以買賣,又由於當時人喜歡粉飾門楣以抬高自己的身份,趙匡胤貴為天子,上述記載有無水份,是否屬實,不得而知。但至少可以認為,趙氏世居涿州,未曾遠離。
到了趙匡胤父親趙弘殷這一代,或許由於時勢使然,趙氏從文宦之家變成了武將之門。
趙弘殷早年即投身行伍。他秉性驍勇,擅長騎射,最初在威德軍(鎮州)節度使(後稱趙王)王熔麾下為將。時正逢晉梁大戰,王熔加在中間,態度曖昧。朱溫屢次敦促王熔絕晉歸梁,未果,遂發大軍進攻鎮州。王熔急向晉王李存
求救。晉梁在鎮州以南高邑第二次大戰,晉勝。王熔完全倒向李存 一邊。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趙弘殷從王熔處轉到李存 處,作了掌管禁軍的飛捷指揮使。
野史傳說中,也許為了更加突出趙弘殷的勇猛果毅,反客為主,說是晉梁大戰,李存
向王熔求救,王熔派趙弘殷率500騎赴援,大敗梁軍。李存嘉賞趙弘殷的勇武,將其留在了帳下。
寥寥數語,可以充分刺激人們的想象欲:一員虎將,500精騎,如雷霆萬鈞從天而降,刀斧舉處,人仰馬蹶,鐵蹄踏處,血浪翻卷……梁晉兩大國交戰,趙弘殷一舉而定乾坤……
人們從來就是這樣塑造自己理想中的英雄人物。而如果這種塑造與當權者有關,就不能不涉嫌於那些幫閑文人的諂諛,不能不從美變為醜,從令人神往變為惹人討嫌了。
不管怎樣,趙弘殷作了李存麾下一將。然此後,卻官運平平。
從後唐李嗣源同光年間到後晉石重貴開運年間,凡曆兩朝五帝20年,趙弘殷一直官居原職,沒有升遷。論者以為,這期間,趙弘殷“既沒有什麼功勞,也沒有什麼過失,隻不過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禁軍一般將校”。
20年沒有升遷、默默無聞,難道是正常的麼?這其中不知隱去了多少傾軋、排擠、壓製、打擊。
趙匡胤就出生在這個鬱鬱不得誌的“一般將校”家庭。
趙匡胤的母親杜氏,是河北定州安喜人。據說一日天降大雪,趙弘殷適在行旅,於一家簷下暫避。這家主人便是趙弘殷未來的嶽丈。他將趙弘殷迎進房門,飲食招待。席間,見趙氣宇軒昂,談吐不凡,一陣衝動,慨然將長女嫁給了他。
趙匡胤之前,杜氏已為趙弘殷生過一子一女,長於名匡濟,不幸兩個孩子均早早夭折,直到天成二年二月十六,方又得了這個“香孩兒”。這孩子生得方麵大耳,肥壯逗人,加之種種瑞兆,夫婦倆喜出望外,隨即取名“匡胤”。
趙匡胤降生的小家庭環境固然不算甚佳,但大環境,後唐明宗李嗣源的統治時期,卻是五代少有的一段“休兵息民”、相對安定的時期。這使趙匡胤得以在“年屢豐登”的粗安時日中,平安,卻平凡、平淡地度過童年。
趙匡胤不會想到,他平凡、平淡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在後世竟演化出了那樣多曲折驚險、瑰麗多彩的故事。
宋代,東京(亦即開封)等大都市中,建造著很多大大小小、熱鬧非凡、專供表演曲藝、說唱、戲劇的娛樂場所,叫作“瓦子”。“瓦子”中,不分男女老幼、各色人等,最歡迎的節目便是“說話”,也就是後世的評書。很多“說話”的“話本”擴充發展起來,成為流傳至今的小說。《水滸傳》、《三國演義》等名著均由“話本”發展而來。
有關趙匡胤當皇帝以前的經曆,被編成很多話本,在各個“瓦子”中演說,吸引著無數如醉如癡的觀眾。其中最有名的一種,叫作《飛龍記》。龍,即天子。《飛龍記》取自《易經》“飛龍在天”。宋末元初羅燁《醉翁談錄》中記有“話本”篇目。其中《飛龍記》與《花和尚》、《武行者》,並列於“棍棒”項下。
明初《樸通事諺解》——當時朝鮮人學漢語的標準讀本——中有如下範句:“我去都前(大都,即今北京)買書去了。”
“買了什麼書?”
“買了《趙太祖飛龍記》和《唐三藏西遊記》。”
可見,《飛龍記》同《水滸傳》、《西遊記》一樣,是故事情節最為扣人心弦從而最為流行的一部優秀作品。而作為《飛龍記》中主人公的趙匡胤,也無疑被塑造為像花和尚、武二郎,甚至孫悟空那樣有趣、英勇、可敬可愛的形象。
人們喜歡沒當皇帝以前的趙匡胤。或者說,對趙匡胤沒當皇帝以前的那段經曆感興趣;喜歡想象沒當皇帝以前的趙匡胤。
這可能是由於絕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都以普通人終其一生。
沒當皇帝以前的趙匡胤與絕大多數人一樣,是個普通人,但卻以普通人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人們想象、編傳趙匡胤的這一曆程,加進了自己叱吒風雲的夢想;自己對英雄、對真善美的認識;自己為人處世的準則與做法,直如正是自己以趙匡胤的名義在走這一曆程,從而大過其癮。
這也可能是由於趙匡胤後來即使當了皇帝,也還保留著許多普通人的習性。他似乎沒有太多的英雄氣概,不意識自己具有絕對的權威。他性情粗魯,容易發怒。又怯懦多慮,容易後悔。後了悔,還要給自己找台階下。
有一次,趙匡胤在後苑挾弓彈雀,忽有一臣稱有急章上奏。趙匡胤忙拋弓進殿。待覽奏章,卻不過是平常之事。趙匡胤不由怒道:“這難道是急事麼?”
那臣道:“總比彈雀急些。”
趙匡胤益怒,抄起身旁象征至尊的玉斧,上前用斧柄一下擊落了那臣的兩顆牙齒。那臣並不作聲,隻跪著將牙齒撿起,藏入懷中。
趙匡胤一看,著慌起來,道:“莫非公將以此告朕?”’
那臣頓首道:“臣不敢。然史必有載。”
趙匡胤麵有悔色,連忙頒賜金銀,賠笑撫慰,企圖彌補、挽回。雖然總的看,趙匡胤仍屬豪放磊落、惹人喜愛的性格。但由於上述,人們稱他為創下不平凡功業的平凡皇帝。
這反而使他更貼近於普通人。使他更容易為普通人奉為自己的英雄來想象。
然而如果回到現實,趙匡胤這段經曆,與其取說“飛龍在天”,毋寧取說“潛龍勿用”。不,龍,終究要騰飛於天。也許,“潛龍於淵”,更符合實際。
趙匡胤雖出於將門,到了學齡,也須入塾讀書。他的啟蒙塾師是個叫作辛文悅的飽學儒士。趙匡胤做了皇帝後曾召見辛文悅,授予他官職,以報師恩。但當時,他卻是個十足的頑童。《飛龍記》中盡皆是他不愛讀書、與老師作對的劣跡和任性胡鬧、調皮搗蛋的“傑作”。
每到放學,他就像出籠的鳥兒,雀躍奔出,自充大王,指揮其他童子分作兩隊,作操演打仗的遊戲,相互角逐。打完了仗,則整隊回家,自殿其後。
洛陽街頭,暖風拂人,春芽吐綠。一群打鬧得灰頭土臉的小小子,個個高挺著胸脯,瞪著黑豆豆的眼睛,手執木劍竹槍,以嚴整的行列,雄赳赳地肅然行進。後麵還有一個紫紅臉膛的小大王,威風凜凜、煞有介事地押陣。
行人皆微笑,閃讓兩旁。
俗話說,3歲看大,7歲看老。人們以為趙匡胤從小就與眾不同,就表現出習武稱王的天才。
事實上,生活在戰亂的時代,生長在武將的家庭,耳濡目染、熏陶影響,都是幹戈擾攘之事。趙匡胤上述行為,是當時一個普通孩子極自然的表現。
轉眼間,趙匡胤已12歲。
那一年,河東節度使石敬瑭發動兵變,將燕雲16州割給契丹,被契丹冊封為大晉皇帝,而後攻下洛陽。末帝李從珂自焚而死,後唐亡。石敬瑭將後晉國都從洛陽遷到汴州(大梁),稱東京、開封府;將洛陽作為副都,稱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