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遂明知這是將自己放在爐火上烤。固辭不得,乃取老子“功成名遂身退”之意,改字為“退身”,以示不受之誌。他在東宮別別扭扭地捱了13年,屢請歸藩,交泰元年(公元958年),元宗才立己長子弘冀為皇太子,改封景遂為晉王,放他出鎮藩地。
然而就在當年,元宗借事用打球杖笞責弘冀,一反溫雅常態,有意無意地怒吼道:“看我把景遂召回來,複立之!”
弘冀為人沉厚寡言,立有戰功,卻果狠氣盛,曾在潤州一次斬殺所俘周師將佐數千人。聽得元宗此話,竟氣急敗壞,殘忍地派親信持鳩將自己的親叔叔毒殺了。
據說當時景遂正在擊鞠(打球),口渴,仰飲毒漿,立時暴亡。遺體未待入斂即已潰爛,慘不忍睹。
元宗一向表現與諸弟友愛,聞訃大悲。左右為寬慰之,編了一個謊話,說太弟是病死的,發病之初,曾忽對人道:“上帝命我代許旌陽。”元宗這才稍稍平息。對景遂被毒殺之事,竟渾然不知。當然,也就再不提起。
無人知道是真是假。
太子弘冀殺了親叔叔,疑神見鬼,日夜不寧,屢屢出現幻聽幻視,不出1月,也一命嗚呼。
骨肉相殘的宮廷血案,極大地刺激了李煜,使他想遠遠避開那猙獰可怖的雄性世界。
大的時勢使然。小的環境使然。
即便李煜的父親元宗,又何嚐不是如此?
元宗“天性儒懦,素昧威武。”“音容閑雅”,“神采清暢”,“多才藝”,“好讀書,能詩”。“時時作為歌詩,皆出入風騷。”儼然名士之風。時人稱道:“東朝官家,南嶽真君不如也。”所作《烷溪紗》、《帝台春》詞稱為絕倫。
在儲位未定、諸子角逐之時,元宗獨獨喜歡棲隱深山。他曾在廬山瀑布前築了一座館舍,說要終老此處。至襲位,方不得已作罷。內心何其鬱悶、孤寂。
即位之後,元宗周圍星漢燦爛般簇擁著一批文人雅士,韓熙載、馮延巳、李建勳、徐鉉、徐鍇等均在其內。四境戰火紛飛;後周大兵近逼;甚至被迫自去皇帝名號、劃江割地之時,元宗一麵卻在與他們宴飲賦詩,講論文學,樂此不疲。
他曾在大雪之夜,召諸皇弟登樓,賜宴賦詩。派中吏到李繼勳等人私第,令他們作和。李建勳、徐鉉、張義方遵旨進呈和詩。即召他們同宴,深夜方散。侍臣皆有詩詠,徐鉉為前後序。又召集名手作畫記之。高衝古的人物、周文矩的絲竹、朱澄的宮殿樓閣、董源的雪竹寒林、徐祟嗣的池沼禽魚,“圖成,皆絕筆也。”
他曾在遷都之時,次於廬山,從臣遊山中寺觀,遍賞勝景,賦詩談宴,旬日而行。
他曾博收古書、名帖、筆劄,厚賞獻書者。一時宮中圖籍逾萬卷。
這難道不也是對雄性世界的一種逃避嗎?
應該說,李煜受乃父影響極深。而他“生於深宮之中,長子婦人之手”;自幼得天獨厚受到文學環境的教育和熏陶;並非長子、並未參政、並無大誌,卻因生有異相而受到猜忌的個人經曆,又使他比父親更為執迷地溺身於雌性世界的藝術海洋。
他自號“鍾隱”,別號“蓮峰居士”、“鍾山隱士”,終日過著“涓心誌於金石,泥花月於詩騷”的名士生活。他不比一般紈絝子弟,很小便“精究六經,旁綜百氏”,工書,善畫,精通音律,洞曉鑒賞,酷喜文辭。如他的自我表白:“自出膠庠,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遊”。
但是,李煜終於沒有能夠避開。
弘冀死時,李煜另外4個兄長早已相繼而歿,以次為嗣,李煜自鄭王徒封吳王,以尚書令知政事,居東宮。
同年,周世宗死。周殿前都點檢趙匡胤(亦即後來的宋太祖)陳橋兵變,受周禪,建立了大宋皇朝。他雄踞周世宗柴榮打下的半壁江山,厲兵秣馬,虎視江南,誌在一統。
黑色的戰爭風雲在北方天空呼嘯著翻滾,積聚……形勢極其險惡。
第二年,就在這大動蕩大激變的緊要關頭,李煜之父元宗李瞡病故。
李煜幾乎是茫然不知所措地被推上了政治舞台。
他不能不置身於雄性世界。他不能不置身於雄性世界的國主之位。
然而他的所作所為表明,在雄性世界,他隻是一個雌兒!
他沒有治國之才,也沒有治國之誌,在他身邊隻有一群以韓熙載為首,慣會製造“郵亭一日眠”之類醜聞的文人墨客。
韓熙載是南唐重臣,又是一名放蕩不羈的風流名士。他才氣逸發,多藝能,善談笑,尤長於碑碣,常有他國人不遠千裏,載著金帛前來求其賜文。他的衣冠常別出新裁、創製新格,為當時風流時髦之冠,人多效之。晚年,他養了40多名妓女,縱其出入,與客雜居。
他自己曾身穿百納衣,背著破羅筐,令門生舒雅敲手板,同他一起到諸妓院中乞食要飯,以為笑樂。李煜欲見其風流宴樂之狀,命名畫師顧閎中夜至其第竊窺,目識心記,用圖畫出來,這就是後來流傳千古的名畫《韓熙載夜宴圖》。韓熙載曾對其親信密言道:“我如此自汙,是為了避免拜相。老了,不能留下千古笑端。”
韓熙載是南唐群臣中的代表人物。他有自知之明。
李煜統轄著這樣一批名士重臣,在雄性世界中展現的所謂“才略”,充其量是他們在雌性世界中駕輕馭熟、可笑可憐可恥的雕蟲小技。
李煜繼位,欲迫複元宗帝號,卻須低三下四地告哀於宋,請求批準,許之,方諡。襲位時,因要大赦而登樓建金雞,宋太祖怒責,卻令進奏使陸昭符答道:“此非金雞,乃怪鳥耳。”引得宋太祖大笑不問。襲位後,特派中書侍郎馮延魯帶進貢金器2000兩、銀器2萬兩、紗羅繒采3萬匹,到宋奉上親撰之表,報告襲位經過。表中口稱“臣”,說“臣本諸子,實愧非才,自出膠癢,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遊,思追巢許之餘塵,遠慕夷齊之高義”。說自己這點初衷,並非虛詞,時人盡知。由於兄長繼歿,才不得已即了位。而後低聲下氣賭咒發誓地保證,必堅臣節,奉天朝,否則……!自降南唐於宋屬國的地位。宋使往,則設鴟吻,衣黃袍;宋使至,則去鴟吻,衣紫袍。
全然是一軟弱、無能、無奈、卑下的雌兒!
他善文。妙筆生花,無論文、銘、表、序,多情溢乎辭,詞句美如詩,集文三十卷、雜說百篇。
他善畫。工墨竹、花鳥,細鉤妙染,盡皆傳神,人稱“鐵鉤鎖”。作山水摭勝,勢淩風雨,氣傲煙霞。
他善書。學柳公權,卻作顫筆鈕曲之狀,猶勁於寒鬆霜竹,人譽“金錯刀”;寫大字時,往往以卷帛代筆,縱橫揮灑、龍跳虎臥,人稱“撮襟書”。
他曾作《書評》、《書述》,語極豪壯,如論及筆勢道:“壯歲,書亦壯。猶嫖姚十八從軍,初擁千騎,憑淩沙漠,而目無全虜。又如夏雲奇峰,畏日烈景,縱橫炎炎,不可向邇……”
《皇宋書錄》評價他:“若以書觀後主。可不謂之倔強丈夫哉!”在雌性世界裏,他有的是鯤鵬的胸懷,鴻鵠的誌向,彌高彌堅的德,奇偉倜儻的才,旋乾轉坤的力量,光照日月的業績……他正如一片燦爛的星雲,騰起在夜的中空。
宋建隆二年(公元927年)李煜襲位,立原吳王紀周氏(娥皇)為國後。亦即南唐大周後。
中國古代婦女的生存價值、社會職責,就是操持家務、伺候丈夫公婆、為夫家生兒育女、延續香火。大周後認同與否,不得而知。
但至少對於她和她的丈夫李煜而言,她深以為然。
大周後統馭六宮,成了國母——雌性世界的首腦,她識書達禮,謹守後妃不預國政之規。更加不越雷池——雌性世界一步。而雙重角色的李煜卻時時回到這個世界中來。大周後習慣地仍以李煜為雌性世界中人,仍與他過著同樣的生活。隻是李煜卻今非昔比,僅立後之前,便必須依例選入四位妃嬪,當時的名號叫作“保儀”。此四位保儀姿容形態皆冠絕一時,顧盼言笑,無不妍姣。其中更有黃保儀者,原是元宗掌內府圖書的小侍兒,元宗書學羊欣,購藏鍾繇、王羲之真跡數百本均交她掌管,她朝夕賞玩、讀書習帖,竟滿腹學問,工於書劄,成一色藝雙全的女才子。於是,大周後在自己的生活目的中,自然加了至關重大的一條:緊緊抓住丈夫,永遠保持寵嬖專房的現狀。
那也是一種驚心動魄的較量和鬥爭,敵手正是自己的丈夫李煜。
夫婦,一向是世間最親密的敵手。
大周後聰慧絕倫,除了利用國後職權,盡量減少李煜同其他妃嬪接觸的機會以外,主要以攻為守,使出全部解數,進一步加強自身魅力。
大周後自幼於采戲、弈棋,靡不妙絕。通書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她曾以一曲琵琶,為元宗祝壽,技藝高妙,深得元宗讚歎,稱她為“令婦”(好媳婦),特將自己珍藏的寶器金屑檀木燒槽琵琶賜與了她。
冊立以後,大周後撰有《擊蒙小葉子格》一卷。
又創“高髻纖裳”及“首翹鬢朵”等新妝,日新月異,使李煜眼花繚亂。時人多爭效之。
音律之精,更進一步。
李煜在雄性世界中的卑瑣低能、怯懦恥辱、一敗塗地、喪權辱國,使他尤其留戀於他與大周後共同營造的雌性世界。而李煜對雌性世界的留戀,反過來又更加促進了他在雄性世界的雌伏和失敗。這一點,時臣皆知。並常諷諫之。
李煜之流盡管在藝術王國中翩飛翱翔,但在大的時代背景、政治曆史背景下,他們的世界實在過於狹小。
作為國主的李煜,及南唐,及江南諸國,隻能是——雌伏。
大丈夫以天下為己任,順應曆史發展的潮流、朝著曆史發展的方向,劈波斬浪,建功立業,是為雄飛。
雄飛者,時有周世宗柴榮。
宋太祖趙匡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