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周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六月十九日。
烈日焰焰,草木半枯,渾濁的黃河像是煮沸了一般,騰著鬱鬱的熱霧,呻吟著東去。
後周大梁萬歲殿中,人們卻隻感到一陣陣的陰冷。周世宗柴榮正在彌留之中。
他靜靜地躺著,仿佛在盡情享受一生戎馬中惟一的一次長長的、再也無人無事打擾的休憩。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當他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的時候,年輕英俊、褪盡血色的麵容上,曾呈現出那麼多令人心碎的悲憤、怨屈、不平、焦慮、憾恨。
此刻,這一切都歸於消融、代之以一種祥和、聖潔的、淡淡的光芒。
他自覺自己最後能做的都已做完——立長子宗訓為太子;委範質、王溥兩相;特別是免去張永德殿前都點檢之職,以趙匡胤代之。張永德為太祖郭威之婿,且執掌禁軍兵權過久,位尊權重,易生禍變,趙匡胤與皇室並無瓜葛,是戰火曆煉的忠義之士,由他統兵,理應可望無虞……唯如釋重負地默默體驗著生命,那如火的生命,是怎樣慢慢熄滅,怎樣一點一點,離開他那曾叱吒風雲、讓一切敵人魂飛膽墜的軀體……
日落時分,周世宗柴榮停止了呼吸。
他方至壯年,隻有39歲。
人們把他與五代少有的清明的國政,與天下一統、太平安寧的渴望相連,而惋惜,懷念,傳出了很多寄托著憂幽之思的故事。
據傳,柴榮親征,契丹君臣震恐,沿邊城壘皆望風而下,幽州城內番人連宵循去。車駕至瓦橋關,柴榮探知此情,以為大功必成,很是喜悅,乘興登高阜,以觀六師。
父老百姓執牛酒以獻。柴榮隨口問道:“此地何名?”
父老答道:“回官家,此地曆代相傳,都叫它作‘病龍台’。”
柴榮心中一凜,默然不語。遽上馬馳去。
柴榮早先為民時,曾作過一個怪夢。夢一神人送給他一柄鬱金色的巨傘,和一卷道經。從此心竅頓開,慧思智謀泉湧,運勢愈佳,事事俱順,路路皆通,竟有天下。
此夜,周世宗披覽奏章軍報之餘,憑幾假寐。忽覺眼前金光閃爍。睜眼一看,隻見一神人立於麵前。那神人向他索要傘和經。柴榮恍惚間記起前事,見傘與經就在身側,便呈了上去,並問後事。神人凝視柴榮,一語不答。良久,倏忽不見。柴榮驚覺,隻見幾上燈燭將燼,帳壁暗影朦瞳,方知是南柯一夢。而卻就此病至陳屙。
人們搖頭附會歎息道:“是啊是啊,這都是有定數的。天子姓柴,幽州為燕。燕者,煙火也。柴入於火,豈為吉焉?”
就是柴榮將張永德免去殿前都點檢之職,也有傳說,說柴榮在征遼途中撿到一塊木牌,(一說是柴榮扶病理事,從囊中取閱文書,忽得直木一方),上寫“點檢做”三個大字。柴榮因病回師,到澶州,遲留不前,不見任何人。上下洶懼。隻有殿前都點檢張永德因尚太祖郭威之女、與柴榮有親威關係,能夠入內覲見。於是群臣請張永德進對柴榮道:“天下未定,根本空虛,四方諸侯唯幸京師有變。今離京師之途,已近在咫尺,不速歸以安人情,如有不可違,奈宗廟何!”
事實上,周世宗柴榮一死,這一行動就已經開始緊鑼密鼓地醞釀和準備了。
清人趙翼《二十四史劄記》中以陳橋兵變同於後周的澶州兵變。他認為,發動這樣的兵變而能成功,有一個先決條件:必須完全掌握軍隊。
趙匡胤具備這樣的條件。
他是最強大、最精銳的主力軍隊——禁軍的最高統帥。這支軍隊,從最初組建,到曆次征戰,都與他同生死共患難,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直到對他心悅誠服,唯其馬首是瞻。
非但如此,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強而有力的擁戴他的集團,幾乎囊括了朝中所有有實力、有勇略、有智謀的文武精英。
且天授其時——周世宗柴榮從政治、軍事、經濟上都為天下一統打下了堅實基礎,然恭帝柴宗訓隻有7歲,周世宗繼後符氏不堪聽政,在如此紛亂的五代世局,根本無法也不可能安國、立足,更不用說完成統一大業。
沒有天命。
但曆史總要找到完成某一階段任務的傑出人物,賦予他——使命。
天將降大任——統一大任,於趙匡胤。
對於趙匡胤集團的暗中活動,很多人早已看得明白。
柴榮時,大臣鄭起、楊徽之,都曾力諫柴榮:趙匡胤得天下歸心,將不利於周室,不如盡早奪其禁軍權柄。然趙匡胤深得柴榮之心,柴榮不準。
柴宗訓朝中,除趙匡胤外,另有一位戰功卓著,握有軍權的實力派,便是在陳橋兵變中惟一全家遇難的侍衛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韓通。柴榮後期,“周之軍政,多出於通”。柴榮北征契丹,兩路大軍,趙匡胤指揮水軍,韓通指揮陸軍。柴榮死後,趙匡胤掌殿前軍,韓通掌侍衛軍。這韓通性情狠暴,馭下甚嚴,人稱“韓瞠眼”,是當時後周朝中最有力量製止兵變的人。韓通的兒子韓微,早就看出趙匡胤集團圖謀不軌,屢次勸告乃父與趙匡胤結交往來,或者先行下手,除掉隱患。韓通卻既橫且驕,既不能屈身相從,亦不願行小人勾當,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有看出其中蘊藏的巨大陰謀,竟對其子之言置之不理。陳橋兵變之前,東京山雨欲來風滿樓,情勢非常緊張。韓微再次向其父進言,欲乘趙匡胤到府辭行的機會,將其殺死。韓通反斥韓微輕信謠言、疑心太重,不予采納,而使趙匡胤平安走出韓府。
後周顯德七年(公元960年)元旦,鎮、定二州忽報,北漢與契丹聯合入寇。北漢從土門東下,契丹直薄鎮、定。
柴宗訓幼不知事,符氏惶急之下,與範質、王溥二相商定,即派趙匡胤率軍北征。
出征這日,氛霧冥冥。灰蒙蒙低壓壓的空中,間或飄下零星細碎的雪珠雨霰。一輪慘淡的白日,卻仍舊孤懸,隻是被眾霧盡奪其光,看上去像一片圓形的剪紙。顯有說不出的壓鬱和詭異。
趙匡胤率大軍出愛景門。行至東京東北40裏的陳橋驛,天色漸晚,便令各軍紮營休憩。
陳橋驛又名板橋,距東京隻1天行程。是曆來北旅之客與送行親友分別的地方。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河梁攜手,更盡杯酒。此去風嘯水寒,萬裏暌違,送者征夫自有一番感慨。是以名士唱和,留下了不少詩篇。如白居易《板橋路》,李義山《板橋曉別》等。
救邊禦寇,本應急如星火。趙匡胤卻一反其“日夜兼程、麾師疾馳”的慣常作法,在這飲餞之處停了下來。
寸步千裏,咫尺山河。這於趙匡胤卻風馬牛不相幹。無論如何說不通。
但他確確實實停了下來。甚至還喝了幾杯酒,在微醺之中入夢去了。
此時,軍中氣氛卻緊張到了極點,將士無不擁甲操戈,在各帳間穿梭遊走,雲集聚首,慷慨激昂,悄聲議論,仿佛堆積、充斥著火藥,一觸即將爆發!
原來,下營之時,日近黃昏。素以善知天文著稱軍營的前部軍校苗訓,獨在營外站立,仰望雲氣。
趙匡胤親吏楚昭輔偶過此,奇道:“苗兄,你看到了什麼?”
苗訓將目光從天邊移開,深深看了楚昭輔一眼,肅然指道:
“楚兄乃太尉親吏,弟也不欲相瞞。兄獨不見那落日之下,複有一日麼?”
楚昭輔大驚,朝苗訓所指方向細細遠眺,果然似乎看到蒙蒙霧靄之中,隱隱約約,日下有日。楚昭輔望得眼花,隻覺兩日相互摩蕩,熔成一片黑光。楚昭輔揉目稍息片刻,再看時,隻剩一日,心中認定是另一日已沉。此時雲霧恰開一線,所餘一日緩緩下沉,色轉金紅,射出萬道光芒,映得雲端盡成紅紫燦爛之色。正是祥雲繚繞,氣成五彩,壯美絕倫。
楚昭輔被這大自然的奇異景色驚呆了,半晌,方沉吟道:“不知此兆主何吉凶?”
苗訓緩緩搖頭道:“這卻也難說得很。在此為吉,在彼為凶。無非天象示儆耳。”
“此言怎講?”
苗訓望著天邊自顧出神,沒有即答。好一會兒,方自語道:“那先沒的一日,應在主上;後現的一日,應在太尉。”
楚昭輔心中一凜,緊張道:“不知何時應驗?”
苗訓目光炯炯,直視楚昭輔,良久,一字字輕聲道:“天象已垂,應驗就在眼前!”
暮色突然籠罩了原野。
二人默立,猛的,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這一異兆從二人口中悄悄傳了出去。如此奇怪的新聞,自然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不多時人人皆知,軍營鼎沸。
趙匡胤熟睡之時,將士自發聚集在一起,洶洶相謀道:“主上幼弱,未能親政。今我輩出死力,為國破賊,誰則知之!不如先立點檢為天子,然後北征,末晚也!”
都押衙李處耘忙將此訊報知趙匡胤之弟趙光義。二人立刻來到趙匡胤心腹智囊掌書記趙普處商議對策。話還沒說完,眾將士突然闖了進來,紛紛要求即刻便立趙匡胤為天子。趙普與趙光義分說利害、極力勸解,無人肯聽,喧囂不已。趙普見狀,厲聲斥道:“太尉忠赤,必不赦汝!”
眾將頓時安靜下來,相顧色變,慢慢退了出去。
趙普、趙光義與李處耘,無一人開口,均默默回想剛才緊張激烈的一幕。正在這時,喧囂大作,眾將士重新闖入,手執刀劍,高呼道:“一不做,二不休!吾等今已定議,太尉若不從,則我輩安肯退而受禍!”
趙普見群情難平,忙溫言撫慰,請眾將士坐下,試探道:“現外寇壓境,先打退敵人,回來再議此事,如何?”
“不行!不行”眾將士紛紛起立,七嘴八舌舉刃高呼道,“今政出多門,若待寇退師還,誰知會發生什麼事!但當亟入京城,策立太尉,而後徐引向北,破賊不難。若太尉不受策,六軍決不向前一步!”
趙普知勢不可擋,正言道:“興王易姓,雖雲天命,實係人心。此事非同小可。前軍昨已過河,節度使各據方麵,京城若亂,不唯外寇愈深,四方必轉生變。若能嚴敕軍士,勿令剽劫,都城人心不搖,則四方自然寧謐,諸將亦可長保富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