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黃袍加身(3 / 3)

然整體上的痛苦,卻給個別的人造成了機會。機會,又給了這些人以野心。

不能說擁有雄厚實力的李筠沒有野心。

柴榮即位,他便沒有放在眼裏。經常肆意截留中央賦稅,募兵買馬,招降納叛,擴充軍力,培植死黨。其居心叵測,非一朝一夕。柴榮一代英主、胸有雄兵百萬,念他是皇考勳臣,索性讓他幾分,睜隻眼閉隻眼,由著他鬧,量他也鬧不成個氣候。

此時,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搶了先手,使李筠受到極大的刺激。要知道,趙匡胤投到郭威麾下升作小小的東西班行首時,李筠早已是節度使了!趙匡胤雖一登位便拜他為中書令,企圖以高官厚祿籠絡這位元老勳舊,但他李筠,豈區區虛銜便能打發得了麼!

不日間,朝廷專使飛馳而至,送達新朝已立、特拜李筠為中書令的敕書。

李筠當即便要發作,意欲拒受。左右僚屬幕客活說死諫,方勉強拜領。

受敕後照例擺宴。一為接風,二為慶賀。李筠陰沉著臉,悶坐不語。幕僚把酒賠笑,一麵向李筠踹足努嘴使眼色。李筠慣於長槍大戟,在萬馬軍中馳騁,哪裏玩得轉政治把戲!隻覺狐狸吃不到葡萄的那種說不出的酸意、委屈、憤懣衝塞胸臆,無從渲泄,仍一眼不看來使。

酒過數巡,李筠忽然沉聲悶氣令道:

“來人哪,與某將那幅麵像掛於堂上!”

左右素憚他威嚴,唯唯聽令,速取出一幅畫像掛在堂前。眾人一看,那像竟是後周太祖郭威遺像。滿座皆怔。隻見李筠旁若無人,對著那像徑自跪下,大嘴一咧,放聲痛哭。

李筠幕僚麵麵相覷、惶駭已極,一些人連勸帶掖,將李筠扶入內室歇息,李筠尚唏噓涕泣不已;一些人忙向不得下台的使臣打圓場,替李筠賠罪,不住道:“令公酒後失態,幸毋見怪,幸毋見怪!”

使臣回京陳奏詳情,趙匡胤眉頭微皺,點點頭,撂過不問。

誰知北漢國主劉鈞得知此訊大喜過望。派人馳遞蠟書,約李筠一同起兵。李筠心動。但其手下多不願反,其長子李守節哭諫多次,是以李筠雖口硬,行動上卻略顯躊躇。甚至為掩人耳目,將蠟書封呈朝廷。

一直密切注視著李筠動向的趙匡胤,敏銳覺察到河東有異,立刻一麵親筆寫信給李藥筠,大加撫慰;一麵不失時機地封授李守節為皇城使。李筠也就順水推舟,即命李守節進京窺測風聲。

李守節入朝陛見趙匡胤。三跪九叩畢,略略抬頭,隻見龍案之後端坐一位袞衣龍袍、不怒而威的彪形大漢,紫紅的臉龐、粗黑的須眉,一雙明目射出逼人的光芒,使人順脊柱升起—股寒意。李守節知是趙匡胤,忙伏下身去。

趙匡胤俯視李守節,半日未語。良久,眼珠略一轉動,閃爍出聰黠狡獪的神色,似笑非笑,開口朗聲道:“原來是太子到了!太子派使臣前來可也,何須親勞大駕?”

李守節驚得幾乎癱倒在地,出了一身冷汗,連連叩首道:“陛下何出此言?想是有人離間臣父!”

趙匡胤目中流出暖意,溫言道:“朕知汝泣諫汝父數次,但彼不知覺悟。汝之來,是汝父想借朕之刀殺汝耳。汝可回去對汝父說,朕未為天子時,任其所為。今朕已為天子,他就不能相讓天子些須麼?”

李守節回去將此話轉達李筠。李筠見窗戶紙已捅破,不但不懸崖勒馬,反而孤注一擲,於建隆元年(公元960年)四月,發布檄文,拘捕監軍,攻克澤州(今山西晉城),公開樹起叛旗。一麵派人向北漢納款求援。

北漢劉鈞當即閱兵傾國而來,在太平驛與李筠會師。李筠見劉鈞兵將甚少、儀衛寡弱,毫無帝王氣象,卻大刺刺地封已為西平王,施舍般地賞賜,十分懊悔沮喪;劉鈞見李筠不顧後周是北漢世仇——郭威殺其兄劉斌,篡漢為周,自為天子,其父劉祟方憤而建立北漢——,口口聲聲矢忠後周,也心生芥蒂,十分厭惡、掃興。不愉快的會見,留下了難以消除的陰影。劉鈞派監軍盧讚到李筠軍中,更引起了李筠的極度不滿,二人意見無法統一,隻有激烈摩擦的份兒。名為有北漢後援,實際北漢主力在太平驛一卒未動,李筠也無所謂。索性不再與之爭論鬥口,派李守節留守潞州,自率3萬兵馬,南下攻宋去了。一麵頗為自負地拒絕“據險相峙,以圖後舉”和“西下太行,先取洛陽,再爭天下”的建議,大言道:“但憑某手中一杆詹圭槍,胯下—匹潑汗馬,直可進搗汴京!”

“某乃周朝宿將,與世宗義同昆弟,禁軍皆舊人,聞某到,必倒戈來歸!”

與此同時,淮南節度使李重進反勢亦成。

李重進是後周太祖郭威的外甥,資格同樣比趙匡胤老得多。周世宗征淮南時,李重進任淮南道行營都招討使,是獨擋一麵的主將之一,打下淮南14州,即任淮南節度使。趙匡胤則隻是一名衝鋒陷陣的防禦使。周世宗後期,李重進任馬步軍都指揮使,與張永德、趙匡胤、韓通分掌內外兵權。後張永德去職,韓通雖在內卻為副,因此主要是李趙抗衡,位高權重,彼此間早有猜忌。趙匡胤建立新朝,李重進自忖為周姻戚,不會有好果子吃,果然,趙匡胤雖加李重進為中書令,卻解除了他馬步軍都指揮使之職,奪了他的兵權。李重進心中打鼓,為試探趙匡胤之意,請求入朝覲見。趙匡胤實在厭惡接近這樣一位陰陽怪氣、跋扈驕橫,特別是對自己始終懷有敵意的怵頭人物。思之再三,請了名家擬詔道:“君為元首,臣作股肱,雖在遠方,還同一體,保君臣之分,方契永圖,修朝覲之儀,何須今日?”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詞章愈委婉有禮,愈有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森,愈讓李重進心驚肉跳、不得安寢。當李重進最終確認自己無法獲得趙匡胤的接納時,反而平靜下來,繼而,為自己在趙匡胤麵前表現的怯懦而羞恥,而勃然大怒。正所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李重進作出了“反”的決定。在揚州築城挖濠,招兵買馬,著手進行戰爭準備。

恰在此時,傳來了李筠起事的消息。李重進立即派親吏前往澤潞聯係,企圖與李筠結成聯盟,南北夾擊趙匡胤。

然李重進起事前卻不分析分析己方的情況:

孤軍。沒有任何援手。南唐馮延魯評:李重進“欲以殘破揚州,數千弊卒,抗萬乘之師,使韓白複生,必無成理。”

上下離心離德。李重進馭下刻薄寡恩,“未嚐有觴酒豆肉及其士卒”。宋趙普議:李重進“憑恃長淮,繕修孤壘,無諸葛誕之恩信,士卒離心;有袁本初之強梁,計謀不用。外絕救援,內乏資糧,急攻亦取,緩功亦取。”

命運之神不會去看顧這樣兩個沒有心機的愚蠢武夫。

胸有成竹的趙匡胤正要以之作筏,拔去其他後周舊將腦後的反骨。

李重進的“親吏”翟守詢,原來與趙匡胤“有舊”,去澤潞途中悄悄來到了汴京,將李重進的圖謀向趙匡胤和盤托出。趙匡胤厚賜之,請他回到揚州,設法延緩李重進起兵,暫且阻止南北叛軍的聯合,以避免兩線作戰。翟守詢慨然應允。

趙匡胤即以石守信、高懷德為正副先鋒,慕容延釗、王全斌為東路策應,禦駕親征李筠。

在長平(今山西晉城東北),石守信、高懷德部與幕容延釗、王全斌會師,同李筠部首次交鋒,得勝,斬首3000級。接著,又在澤州南大破李筠主力,生擒北漢監軍盧讚、節度使範守圖。李筠被迫退守澤州。時趙匡胤率大軍趕到。趙匡胤所率的大軍,正是經柴榮授權、趙匡胤親自整編的最強大最精銳的軍隊——禁軍。曆經百戰的洗禮,使它與地方節度使軍隊相比簡直有如天壤之別!一連10天,趙匡胤親自督師,紮起寨柵,將澤州城團團圍住。隨即開始攻城。禁軍中無一人向李筠所估計的那樣“倒戈”,倒是李筠自己眾叛親離,部將王全德、王延魯先後出降,宋軍控鶴左廂都指揮使馬全義,率敢死隊首先登城,趙匡胤麾師隨之奮進,城破。李筠自焚而死。李守節獻潞州出降。此時距李筠起兵僅僅64天。

李筠既平,趙匡胤轉過頭來對付李重進。首先派六宅使陳思誨為特使,往淮南賜李重進鐵券。

趙匡胤明知李重進“終無歸順之意”。李重進“親吏”翟守詢來向趙匡胤告密時,趙匡胤也曾向他詢問過:“我欲賜重進鐵券,彼信我乎?”

翟守詢肯定回答:“不會,他絕不可能臣服。”

趙匡胤還是賜鐵券給李重進。他是做給他看,要讓天下知,他趙匡胤“於周室舊臣無所猜間”,李重進若有異舉,是自取其咎,“不體朕心,自懷反側。”

前此李重進派去與李筠聯盟的翟守詢回到淮南後,搖動三寸不爛之舌,將李重進說得舉棋不定,坐失與北部叛軍夾擊的良機。李筠兵敗,淮南勢孤。恰鐵券賚到。李重進有心隨陳思誨入汴謝恩,又以自己為周室懿親。恐不為所容,且前謀反備戰,不可能有不透風的牆,心懷鬼胎,猶豫不決,害怕上當,被騙入京,著了人家的道兒……左思右想,牙一咬心一橫,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索性扣了陳思誨,治城繕兵,派人向南唐求援,這就要反了!

時南唐受到後周攻擊盡失江北之地以後,一蹶不振,自顧不暇,拒絕了李重進的要求,向趙匡胤告發。九月,趙匡胤命石守信、王守琦、李處耘、宋渥等分道進討。大軍出發1個月後,趙匡胤聽從趙普的建議,率軍親征。十一月,大軍到達揚州以北的大儀鎮,前軍捷報已傳,趙匡胤率軍急馳至揚州城下,當天破城。李重進全家自焚而死。

經過多半年的小小折騰,黃袍加身的趙匡胤,總算坐穩了皇位。

天空又飄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這是早至的初雪。

渾濁的空氣陡然變得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