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各小國之君昏天黑地,南唐李煜也在其中。
也許,李煜沒有劉那樣荒淫,那樣殘暴,沒有錢那樣無恥。
但在戰火尚未及於己身的寶貴的數年間,李煜的眼晴沒有看到天下大勢,沒有看到南唐的百姓。他的眼睛隻看到自己,隻看到自己的內心,自己的生活。
這寶貴的數年,可以說是禍福之階。可至禍可至福。李煜卻沒有任何作為,隻是消極地苟活。苟活在危巢之中。
作為一國之主,他與劉、錢之流,不過是50步與100步的區別。
南唐的故事仍在繼續。如《國語》所說:“夫婚姻,禍福之階也。”
這一二年,在宮中“待年”的嘉敏,變化了許多。
過去,她如同熱烈的火焰,奔放的春雷,無憂無慮的小溪,歡樂自由的飛鳥。如今,她更像平如鏡麵的湖,高天疏淡的雲,疲憊征人眼中映照的暮藹,雪夜山寺傳來的孤寂鍾聲。
嘉敏與他的姐姐大周後不同。
大周後是雌性世界中人,李煜為王子、千方百計逃避政局時的生活自不必說,即是李煜陰差陽錯即位當了國主,她也謹守後宮之規,因循舊日的生活,沒有踏入過雄性世界一步。
嘉敏卻在跨上婚姻之階以前,即感受到了雄性世界吹來的凜冽寒風。
那足以掀翻危巢的風。
對於入位中宮,嘉敏本沒有要求。他純真無邪地認為,她愛過,被愛過,她得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至情,這已足夠。然而,當姐姐大周後去世,各種流言蜚語如霜刀雪劍般陣陣襲來之時,她於冷漠之中,卻升起一種桀傲的感覺:她一定要繼位中宮。她要代表姐姐和自己繼位中宮。
為什麼不?!
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情,為什麼不以婚姻作結呢?如果根本就是可能的話。
李煜的疏遠、冷淡,嘉敏沒有幽怨。她深深理解李煜心中不可排解的悲痛和寂寞。也許正是由於這一點。正是由於李煜的癡情,嘉敏才傾心於她,才願意、才盼望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他。
然而,大周後故去不久,忽有傳言:宋朝官家準備接納某臣的獻議——江南國主喪後,宜下嫁一位公主,與江南聯姻——正在商議是否派使臣往江南作媒提親!
在宋朝,這也許隻是偶爾提起、有一搭無一搭待議的小事;也許僅僅就是傳言。在南唐,卻引起了軒然大波,如同發生了決定國之命運的重大事件,立即集重臣廷議,討論對策。
李煜愁容滿麵地坐著,一言不發。他本能地不願作宋朝的女婿,卻礙於國之命運,無奈地等聽群臣的議論,或判決。
群臣不知從何說起。
先是有人搭訕著探討,究竟宋朝哪一位公主可能下嫁江南,而扳指數道:“宋朝天子共有六位千金,前三位已夭亡。餘下的三位,最大的不到十歲,俱無公主封號。如今宋朝有公主封號的,隻有一位……”言者偷偷覬覷了一下李煜,遲疑道:“即燕國長公主。係宋官家同母胞妹。現孀居宮內。年可三十。品貌……”言者又偷偷覬覷了一下李煜,含糊其詞道:“品貌……威武,與其兄宋官家酷似。”李煜臉色愈見陰沉。
他早知趙匡胤虎背熊腰,鼻寬臉大,粗黑麵皮,其醜無比。其妹相貌既與其酷似,可想而知,不由心中犯嘔。
又有人打破尷尬,懷著僥幸的心理,提神言道:“曆朝以皇侄女、宗室女賜封公主下嫁聯姻者,亦所在多有。宋官家兄弟五人,其居次。三弟光義以下,兒女均幼。已故長兄邑王匡讚卻有一女,已到及笄之年。雖無封號,便是即時封賜,竟以此女下嫁江南,也未準可能。此女品貌,倒似強於那位長公主……”
群臣一時無語。
突然有多人一齊發言。均激昂慷慨地指斥討論是哪一位公主、該公主品貌如何純屬無用的廢話!不管是哪一位公主、該公主品貌如何,都應該……
下麵,卻是針鋒相對的兩種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此是修好、久安的良機。機不可失,應即主動邀結求親,迎娶宋朝公主正位中宮。
一種意見認為:此是苟安之下策。莫說宋朝官家素懷大誌,反複無常,隨時可能六親不認,但若此事本身即含陰謀,誘官家親詣汴梁迎親,扣住不使返還,便奈若何!
前種意見聳言質問道:“上拗天恩,倘惹怒了宋朝官家,以此為借口,發大兵前來征討,便如何能夠抵擋?”
後種意見慷慨陳詞道:“我有長江天塹!且鎮守武昌大將林仁肇林虎子,有萬夫不當之勇!”
前種意見冷笑道:“西蜀國主孟昶自恃三峽、劍閣、棧道之險,又作如何下場!”
後種意見憤激道:“孟昶乃腐敗無能、寵信小人之昏君,雖有天險卻自取其辱!我等安能步其後塵!”
恰在群臣麵紅耳赤爭執不下時,有內使呈上了一封來自汴梁的密報。內中細述了孟昶母子慘死的詳情。
兔死狐悲。李煜臉色大變。群臣嘿然。
事已至此,無須爭辯:江南不宜與宋朝聯姻;國主不宜北赴汴梁。否則,凶多吉少!
剩下的事情,是如何不露形跡地向宋朝婉拒此事。群臣議論終日,不得要領。國運多蹇,南唐接著出了聖尊後的事。哀痛之間,婉言拒宋聯姻之事,卻有了著落——聖尊後遺詔中赫然有如此一段話:“昭惠皇後胞妹,故司徒周宗幼女周氏嘉敏,淑德久昭,才容無雙,著立為繼後,留宮居中,待年成禮。”
既奉聖尊後遺命,中宮有主,宋朝方麵的提親,便容易應付。
嘉敏的名位也就這樣定了下來。我們也可自此稱之為小周後。
但是,當小周後知道了事情的前前後後,卻如同挨了當頭一棒,幾乎是一種受辱的憤怒心情。
他所視之純潔高尚的情,竟然受到了如此的褻瀆與玷汙!她的命運、她的婚姻,竟然係之於政局!什麼嫠婦黃臉婆,竟然不敢斷然拒之,要廷議終日!倘無孟昶之鑒,竟有可能得逞!若果真如此,她呢?她怎麼辦?
憤怒之餘,是悵然,是失望。
她第一次對她心中的偶像李煜產生了懷疑。她看見了——她不能視而不見——李煜的另一層麵。那完全陌生的層麵。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它本來存在著,人們視而不見,它便仿佛沒有存在。一旦人們留了心,它則接連不斷地闖入人們的眼簾,擋都擋不住。
南唐國後周氏崩逝,宋朝派來吊祭的是一個小小的作坊副使魏丕;南唐聖尊後鍾氏崩逝,宋朝的規格高了一些,派來吊祭的是一個小小的染院使李光圖。輕蔑至此,李煜卻“尊事中原,不憚屈卑”,以小事大,畢恭畢敬。
因宋朝曾許李煜追複元宗帝號,聖尊後得以“光穆皇後”葬入順陵,李煜遣使獻宋銀2萬兩,金龍銀風茶酒器數百事。僅僅這1年,李煜即以大量金帛向宋朝入貢3次。
府庫空虛,隻有取諸於民。民間鵝生雙子,柳條結絮,都要納稅,怨聲載道。而上年行鐵錢,此時大見弊端。左仆射殷崇義上疏,言泉布屢變,使豪民富商不保其資,將招其亂。累數百言、李煜並不置可否。為避免鎮守長江天暫武昌的虎將林仁肇對宋軍舉止失當,引起宋朝不快或猜疑,李煜特將林仁肇調離,令其改任南都留守、南昌尹。又遣使執書赴南漢,約共事中原宋朝。
這一切,都使小周後感到氣悶。
她試圖從正麵理解李煜:這也許是他的真誠;他為國為民的忍辱負重——隻要納貢稱臣、竭力報效,或許能夠消災免禍、偏安一隅……
然而結果又會是怎樣呢?
她想到了自己的婚姻,想到了自己與李煜的命運……他不敢再想下去。
“小娘子!”雙兒笑盈盈地進來,機靈的大眼左右一顧,見無人,便戲謔道:“雙兒參見國後!國後獨自一人想什麼呢?莫非是……是洞房……”話沒說完,她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來。小周後卻笑不出來。她勉強地作了一個微笑的表示,出著神,緩緩道:“雙兒別胡鬧,我近日悶得很,你且陪我四處逛逛。”
“是。”雙兒應著,扶著小周後出了所居宮院,在皇家禁苑隨意漫遊。
又到了暮春時節。
正如杜甫詩中所雲:“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滿苑繁花似錦,綠草如茵,絲毫提不起小周後的興致,使他感到些許的歡樂。
她們來到了宮中最高的建築物百尺樓前。
那百尺樓連雲竣起,金碧輝煌,雕修繕飾,窮極巧技。上又有一座通體楠木的佛閣,莊嚴精麗,簷角上的鈴兒不時隨風發出悅耳的輕響。拾級而上,北闞雞籠山下的玄武湖,西眺婉蜒東去的長江。那玄武湖仿佛成了一塊熠熠生光的小小寶鏡;那長江則似停止了湧流,成了一條淡淡瑩潤的玉帶。湖上江上的船、人,渺小有如蟻蚧……
雙兒深吸一口氣,覺得心下一寬。剛欲出聲,小周後卻沉思著先開了口。聽了嘉敏的話,雙兒心中又是一緊。
小周後說的是她聽來不久這百尺樓的故事。
南唐百尺樓起於李煜之父元宗李瞡之時。
落成那一天,如仙閣瓊宇從天而降。絢麗的色彩,燦爛的光輝,炫耀得人人睜不開眼睛。人人為這空前絕後的人間奇跡所折服,無不發出由衷的讚歎。
唯有秘書省蕭儼冷言道:“但恨樓前尚少一井耳!”小周後頓住不語。雙兒默然。
良久,小周後側首凝視雙兒道:“你知這蕭儼說的是何事麼?”雙兒不語。他知道蕭儼說的是陳後主的典故。但她不願說。
小周後出著神,慢慢地徑自道:“四百餘年前,南朝陳叔寶後主建造了著名的三閣一樓。三閣在光昭殿前,分別名為‘臨春’、‘結綺’、‘望仙’。三閣均高達數丈,通體沉檀香木造成。每閣有數十華屋玉宇,飾以金珠五翠。屋外遍掛珠簾;屋內寶帳寶床、供奉賞玩之物,無不珍奇盛麗曠世稀有。三閣之下是假山流水、奇花異草。三閣之間有如虹複道相連。後主自居‘臨春’,使張麗華張貴紀居‘結綺’,龔、孔二貴人居‘望仙’,3人飄逸往來,如蓬萊仙境中人。後主又於健康宮北、華林園內造景陽樓。這便是三閣一樓中的‘一樓’。景陽樓前有一井,名‘胭脂井’。後來陳亡國了,便叫做‘辱井’。那日隋軍經朱雀航從南掖門已進入宮城。陳後主尚在景陽樓酣飲,倉促之中攜張貴妃孔貴人一起避入此井之中……這百尺樓又比景陽樓強之百倍……”
沉默了很久。小周後索然轉身,緩步下樓,一麵談淡對跟隨其後的雙兒道:“聽說那張麗華傾城傾國。發長七尺,黑亮如漆,光可鑒人。叫隋大將依照‘武王滅殷戮妲己’故事給殺了。她們奏唱、陳後主親撰的曲譜《臨春樂》、《玉樹後庭花》等流傳至今,內外教坊皆有收存。”
二人無語,降級而下。將步完長階,小周後又輕聲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二人默默走著。
小周後與過去不同,她的眼睛總是不由自由地停留在那些深幽僻靜、淒清蕭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