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的眼光掠過,略現詫異之色。她看到幾叢墨竹掩映下,蓬蓬亂草深處,隱隱約約有一塊石碑。她沒有停步,仍緩緩向前走著,口中不經意問道:“那是什麼人的碑?”
這次輪到雙兒輕輕開口道:“回小娘子。雙兒前曾到得此處,見此碑,出於好奇,遍訪得之緣由。說起來,這碑主是官家嫡親的姑娘。這位皇姑奶奶,倒是一位奇人呢……”
原來,李煜祖父、也就是南唐烈祖李,在吳睿帝楊溥禪位以前尚為吳國齊王時,曾將自己第四個女兒嫁給吳睿帝楊溥的兒子皇太子楊璉為妻。此女賢明溫淑,容儀絕世,是天柞年間正式冊立的吳國皇太子妃。
南唐受禪之後,皇太子璉被降封為弘農郡公,不久改康化軍節度使。至於太子妃李氏,烈祖大臣宋齊丘為表現自己,不顧朝中大噱,曰:“非獨婦人有七出,夫有罪亦可出。”力主令其與楊璉離婚。宋齊丘此言確有創新之義。然李氏與楊璉卻夫妻情重。烈祖亦不準宋齊丘所請。唯封李氏為永興公主。
李氏自以為吳家塚婦,而夫家國家亡了,又亡於己父之手,中懷憤悒,聞人呼公主,輒悲傷流淚,左右為之慘戚。引得其諸兄都不喜歡她。烈祖倒有些負疚,有些心疼,道:“內夫家而外父家,婦人之德也,何罪之有。”
不久,李氏跟著吳太子璉到了池州。3年以後,亦即南唐升元四年(公元940年),楊璉謁平陵歸來,行至竹滌口,於舟中大醉。—夕暴薨。也有人說,是其左右奉烈祖的密旨,將其害死了。
楊璉既薨,李氏則返居金陵宮中。自此終身縞素,斥去容飾,不茹葷血。自稱末亡人,焚香對佛誓曰:“願兒生生世世莫作有情之物!”
李氏年24歲時無病坐亡。據說她死時有一道白光,如剪形,從口內射出,曆五夜方熄。收斂時遺體溫軟如生。
烈祖悼痛。令大臣李建勳於宮中建了此碑,以記其異。
小周後耳邊如轟雷一般,早聽得癡了,腳步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願兒生生世世莫作有情之物!”“願兒生生世世莫作有情之物!”
這是怎樣的痛苦!這是常人怎樣能夠理諭的痛苦!
他們的命運係於政局。國亡了,家也便完了。
“非獨婦人有七出,夫有罪亦可出。”吳太子楊璉有什麼罪?他的國家被滅,他本人被殺。這種局麵,是他自己能夠左右的麼?
“願兒生生世世莫作有情之物!”“願兒生生世世莫作有情之物!”
情,卻永遠留了下來。否則,如何會有終身縞素、斥去容飾、不茹葷血的未亡人?如何人死後還會有感動天地、五夜不散的哀怨之氣?
小周後忽然為自己感到恥辱。
麵對不可抗拒的命運,人,實在渺小,渺小得無能為力。渺小的人,無助的人,渴望得到相濡以沫的情。她不如吳太子妃李氏,甚至不如姐姐大周後。在婚姻之階前,她想得多的是禍,是福,想到少的是情。想得多的是自己,想得少的是李煜。
而婚姻,使有情人血肉相連。不管通向禍,還是福,它是一個台階。是一個使人走上更高層次的台階。
小周後目光變得堅定,她知道自己應該跨上去。
“小娘於。”雙兒輕輕的呼喚,使小周後從沉思中醒來。她詢問地望著雙兒。雙兒向石碑方向指了指,試探道:“要不要過去……”
小周後想了想,道:“不必了。”她遠遠向著石碑襝衽行了大禮。又舉首望天,道:“似要變天。我們這就回去罷。”
回來的路走得很快。轉眼間,小周後已舒袖拂塵,飄輕裾,倚雕柱,坐於屋前廊下。
她接過雙兒奉上的玲瓏蔥心綠的小玉茶盅,慢慢揭開蓋,呷了一口香茗,依舊睜大眼睛出神,想著百尺樓和吳太於妃李氏的石碑。
雙兒侍立一旁,不敢出聲打擾。
過了好一會兒,小周後又呷了一口茶,道:“雙兒,取我那具笙來。”
雙兒以為小周後高興,歡天喜地答應著去了。
小周後所居的宮院中飄出了奇異的笙簧之聲。
那從17隻長短粗細不同的竹管中湧流而出的聲音,是那樣的美妙、動聽,感人肺腑。使每一個路經此地的人,都忍不住駐足而聽。
嗎嗚咽咽的笙音,像是一條幽暗的小溪,在層林灌木密密枝葉的掩匿下潺潺流淌,流著仿佛自遠古時即被遺忘的一個朦朧的、銀色的夢。
那夢時隱時現,飄移著彌漫著,成了一條日夜不息的江河。江河的水漲得很大,很寬,流得很緩,很慢,像情人的手,溫柔地撫摩著綠色的原野,撫摩著黑色的森林,撫摩著褐色的山嶽。
鮮花盛開的遼闊的原野。水道縱橫的富庶的原野。有農人辛勤地精耕細作,牧童悠閑地放牧牛羊。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糧食和財富。莊稼拔著節。小狗打著滾。
一望無際的茂密的森林。神秘莫測的濃鬱的森林。張齒奮鬃的猛獸在其中出沒,奮翮淩風的珍禽在空中盤旋。一隻尾巴蓬鬆的小鬆鼠,捧著一顆大大的鬆果站在樹杈上,黑豆豆的眼睛骨碌碌轉。一隻嘴巴長長的啄木鳥,忽而飛到這棵樹上,忽而飛到那棵樹上,“篤篤”地敲著樹幹。
重嶺疊起的雄偉的山嶽。峻極於天的陡峭的山嶽。山嶽中廣布著血脈似的銅礦、鐵礦、金礦……山嶽裏深藏著綠色、藍色、紅色的寶石。
江河注入了一座廣袤千裏的大湖。湖中映著湛藍的天,水中飄著淡淡的雲彩。萬千水族在水中雲間,追逐嬉戲,在陽光下炫耀它們閃亮的白鱗。大的漁船,小的蓮船,十裏的荷香,菱香……
聽者感到了“故鄉”。是故鄉,在自己的胸中漫漫消融,銷熔,化作白色的乳汁紅色的血液,化作一種甘甜,一種溫暖,在全身湧流。漸漸,亮麗的笙音摻入了一縷淒壯的悲聲。
烏雲在空中積聚。原野上有萬馬奔騰。中間夾雜著轔轔的車聲。江河湖泊中布滿了戰船,樓船。突然,金戈相擊,萬箭齊發。飛禽,走獸,水族,人,如空中的浮雲,倉皇地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四下飄零。無數人撐持著,逆著洶湧的江水,迎著奇兀的峭壁,艱難前行。低回、婉轉、哀傷的笙音,引導人們走過黃昏時崎嶇的古道,跟著飄忽不定的鬼火,去尋索死者的陰魂。
聽者的魂,仿佛同死者的魂化合為一,飄向最深、最沉、最黑的地底。
……
笙音輕輕一轉,如同一道陽光的長綆,將聽者從地底深處汲起。一輪明月懸掛中空,將皎潔的銀光,靜靜瀉向大地。一條河平緩地流過。無羈無絆的扁舟在河中輕輕蕩漾。老漁翁夜釣舟頭,長長的釣竿,釣線上的魚標,隨著水波微微浮沉。沒有憂傷,沒有恐懼,一切都仿佛沉沉地睡了。
忽然,笙音變得從容,清悅。聽者如同走過漫漫長夜,在一個清晨醒來。看見一位清純的少女,迎著朝霞,花朵一般展開自己的心。笙音又漸漸化作令人感動的平凡。千古一式的茅屋,灶台,夫婦。房頂煙囪裏升起嫋嫋的炊煙,彌漫著誘人的飯香……
聽者陶醉在聖潔雋永的氣氛中,忘記了一切。
李煜也在其中。
他恰巧路過此地,聽笙音,便停了下來。有人跪伏在地,有人要進去報告接駕,李煜均擺手製止。多數人沒有發現李煜的到來。李煜就和人們一起,靜靜地聽著,隨著笙音,變換著心境。
他比人們受到更強烈的衝擊和感動。他很長時間心如死灰,沒有受到過這樣的衝擊和感動,他覺得,他的心好象又在跳了。
不知什麼時候,笙音漸細漸微,餘音杳杳,以至於消失。
人們仍然癡癡地站著。
忽然,有人脫口叫一聲:“唉呀!雨!”人們恍然驚覺:天上在飄撒著豆大的雨點。又猛然發現,官家也在這裏!於是紛紛施禮讓道,等侍從李煜的人們簇擁著李煜走後,也四散避雨而去。
翌日,寶兒送來一個柬封。
小周後想起往事,不由心中一動。
柬封中照例是寫在澄心堂紙上的一詞:《菩薩蠻》。
《菩薩蠻》
鋼簧韻脆鏗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雨雲深繡戶,未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夢迷春雨中。
小周後臉上泛起紅暈。經過如此大起大落的波瀾,她不似過去那樣單純的激動,而是多了一種凝重的感覺。
她緩緩將詞收好。平靜喚道:“雙兒,你來。”
雙兒答應著進來。
小周後令她摒退從人,關好門戶,拉她並排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輕聲道:“雙兒,你我從小一同長大,情同姐妹。我心中有話,隻能對你—個人說。”雙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凝神屏氣,注意地聽著。小周後臉紅一紅,接著沉吟道:“我今日知道,我……我,成禮在即。《國語》有雲:‘夫婚姻,禍福之階也。’究竟是禍是福,卻看怎麼說。國勢如何,我看得透了。有些事,到如今竟已不是人力可為。像我們這樣的家,與國勢緊密相連。國若不國,何以為家?家焉存之?即成禮,也不過數年的光景。能多一年,是一年,多一天,是一天罷了。而我,既為人婦,既主中宮,有一年有一日,便必要柔儀,母儀一年一日。這是我決心做到,也是我僅能做到的事。你深知我,我不管什麼婦德女誡,提鞋赴約便是明證。天下既有那個‘情’字,便有舍命殉情之人。我隻當是已殉了情了。……唯有一件心願,我尚且未了,我記著你說己所砍施於人的事。……我成禮之時,也是你出閣之日……”
雙兒正聽得如同轟雷震耳,忽然小周後提及自己終身,又羞又急,幾欲落淚,慌忙跪下,顫聲道:“小娘子,那,那是說笑的!我,我一輩子不離開小娘子!”
小周後不容她分辯,鐵心冷麵接言道:“傻話!哪有女子不出閣的。莫非定欲我殉情,你殉我,國破家亡之日,咱們打夥兒同歸於盡不成?”
話說完,她自己也愣住了。二人細品話中之味,不由四目相視,均流下淚來,倒似生離死別一般。
小周後先擦幹眼淚,勉強笑道:“其實,我這也是為我自己打算。我雖決心已下,到底心有不甘。我要請官家為你尋一夫家,夫君才貌俱全,家道殷實、或小康足矣,要緊的是須尋常百姓之家。你便如同我身。我要你替我去過那種不臣不事、無憂無慮,唯夫妻相對的平凡寧靜的生活……”
說著,又掉下淚來。
雙兒卻漸漸止住了眼淚,出神地凝視著有如空無一物的前方。
良久,方小聲卻決然道:“小娘子既如此說,雙兒不敢違命。”她的聲音轉而悲涼,“隻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哪裏有那種平凡寧靜的生活……若到那時,雙兒如何措置,也非小娘子所能顧及之事。小娘子但可放心,雙兒行事,隻想著小娘子今日之言便是。再有,雙兒唯有一願,待雙兒侍候小娘子成禮畢,再打發雙兒去……”
言畢淚如泉湧,伏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