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後也淚流滿麵。她緩緩點頭,淒然一笑,道:“這也罷了。”宋太祖開寶元年(公元968年)十一月,小周後成禮,被正式冊立為國後。
雙兒嫁了。
小周後成禮,頗費了一番周折。
小周後所成之禮,非由妃嬪正位的冊封之典,而是以室女入居中宮的大婚儀製。五代以來,尚無成典故事。李煜特命太常博士陳致雍詳考古今沿革,草具婚禮儀程。又命學士徐鉉、知製誥參定。
徐鉉讚同陳致雍所擬,引經據典,道:“古婚禮不用樂。”
潘佑則以為今古不相沿襲,請用樂。
徐鉉又道:“古房中樂隻具琴瑟而無鍾鼓。大典舉樂,竟無鍾鼓,不如不舉。”
潘佑引《詩經》“窈窕淑女,鍾鼓樂之”,指房中樂本有鍾鼓。
徐鉉又舉《後魏書》中有後初見帝,“先拜後起,帝後拜先起”之文,以之為夫婦之禮,請婚禮時小周後先拜,李煜答拜。
潘佑以王者婚禮不與庶人同,請無答拜。
如此等等,議久不絕。
李煜又命文安郡公徐遊評其異同,徐遊讚同潘佑的意見,認為宜師古不宜泥古,可作相應變通。婚禮儀程方最後定了下來。
可巧,一月之後徐遊病故。徐鉉慍其不主己議,對人說誚皮話道:“原來周公、孔老夫子也會變厲鬼索命麼?”
小周後不管這些腐儒怎樣掉書袋。她感到欣慰的是,婚禮自始至終,除了夫妻交拜,改為由國後跪拜參見國主外,其他皆隆重熱鬧非凡,與民間並無二至。
她認認真真地履行、仔仔細細地品味婚禮的全過程,不放過每一個細節。因為,這多少彌補了她渴望過平凡生活的心願。
具體儀程基本遵照周禮的步驟。這是使所有的少女都砰然心動的“六禮”。
“納采”(男家向女家提親並送上禮物);“問名”(男家問詢女方生辰八字,女家有意則告之);“納吉”(男家請人占卜男女八字,將吉兆報於女家);“納征”(男家向女家送上聘禮);“請期”(男家擇定吉日為婚期,並備禮通知女家);“親迎”(屆時,新郎親赴女家迎娶新娘)。
其中,“納采”、“問名”實是求婚。取得女方庚貼,即表明女家應允。“納吉”、“納征”實是放定;“請期”、“親迎”,則是合巹的前奏了。依照古禮,納采用雁。納采是媒人所為,用雁,取其南北陰陽往來之義。又稱“委禽”,“奠雁”。
小周後早已待年宮中。雖然隻是過個形式,禮數卻不可或缺。李煜詔令遣專使往揚州後家執節行“納采”之禮,兼以“問名”。時值夏末,北雁尚未歸來。則命校鵝代白雁,披紅掛花,飾以文繡,口銜黃綾詔書,由納采專使捧著,在大隊人馬護送下,大奏喜樂,吹吹打打去了揚州。
接著,是“納吉”、“納征”、“請期”。再接著,是“特舉親迎之典”。
行“六禮”,走了3個來回。南唐舉國歡騰,看熱鬧的老百姓扶老攜幼、盈千果萬。街頭巷尾,房上樹上,到處擠滿笑鬧的人群。有樂極生悲、從高處掉下來摔死、擠死、踩死的,也屬不少。
“特舉親迎之典”時,已是3個月後的深秋。
佳期之夜,李煜以全副鹵簿,親自將小周後迎入萬壽殿。行過大禮,72對曳著五彩雲裳的美貌宮女,手持垂著珠絡的絳紅紗的宮燈,在前麵導引;72對穿著燦燦華服的俊雅內使,張著金碧輝煌的藍孔雀的羽扇,在後麵護擁。李煜與小周後身著虹霓一樣光豔的禮服,在一切儀仗的簇擁下,在李煜自譜的喜樂中,有如天上飄降的神仙,雍穆、莊嚴、柔美地緩緩步入裝飾為洞房的寢宮。
坐床。撒帳。挑蓋頭。飲合巹交杯酒。擲盞卜吉……
一切按程序進行。
終於,禮成。
小周後作了名副其實的南唐國後。
然而,民間即有童謠流傳:
索得娘來忘卻家,後園桃李不生花。
豬兒狗兒都死盡,養得貓兒患赤暇。
童謠傳到宮中,小周後不免心中納悶,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近日她變得很脆弱,很宿命。沒有雙兒說話,隻能自己胡思亂想。
前兩句似是指官家再娶之意。豬兒狗兒都死盡……是什麼意思?豬是亥,狗是戌。貓兒呢?貓兒並不在十二屬之內……貓兒患赤暇……,貓與鼠有關,貓兒患赤暇……,即看不見鼠。鼠是子。
莫非是戌年、亥年過完了看不見子年?今年是戊辰年,戊辰、己巳、庚午、辛未、壬申、癸酉、甲戌、乙亥、丙子……甲戌,乙亥,丙子!莫非國運家運就在這7年!竟看不到丙子之年!
她緊張地扳指數著……距丙子,還有7年。
甲戌,乙亥,丙子……
她覺得眼前一黑……李煜恰恰進來,上前一把扶住,關切道:“你覺身上怎麼樣?”
小周後定定神,望著李煜,嫣然一笑,道:“不妨事。許是這幾天太歡喜,累了一些也是有的。不勞官家掛懷。”
李煜鬆了一口氣。
小周後的心,卻隨著一片陰影的逐漸擴大而收緊了。
婚後,小周後記著自己“有一年有一日,便必要柔儀、母儀一年一日”的誓言,無論為人妻,還是為人母(姐姐臨終把仲寓托給了她),方方麵麵都做到了盡善盡美。
她對李煜溫柔以極。
她為李煜換穿最美的衣裳,變飾最新的梳妝,使李煜每日都賞心悅目、驚歎不已,每日都覺得她像一首詩。
她為李煜歌唱,舞蹈,同李煜談詞,論畫,對弈,以自己全部的才華、聰慧、清純、深情,撫平李煜傷痕累累的心靈。
她珍惜與李煜在一起的每一個黃昏每一個清晨,留戀與李煜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
她喜愛李煜為她精心布置的柔儀殿:殿內幾十隻大大小小的香鼎錯落有致、形態各異,或金或玉,或珍奇或古樸,輕輕嫋嫋地飄著異香,隻聽它們的名字——“把子蓮”、“三雲鳳”、“折腰獅子”、“小三神山互字”、“金鳳口罌”、“玉太古”、“容華鼎”等等,就可以想見它們的煥美與華貴。殿壁以銷金紅羅幕貼,釘押其上的白金玳瑁圓釘,一枚一枚燦爛奪目。殿窗的隔孔刷著綠鈿,障以朱綃,窗外植著虯枝橫逸的梅樹。每至春天,梁柱、窗壁、拱柱、階砌,均製隔筒,遍插雜花,標榜為“錦洞天”……
她有時紅著臉,心下強迫自己不去顧及新婚少婦的莊重與矜持,由著李煜,七夕時命人以紅白羅百餘匹,裝飾成月宮天河,任憑他攬著自己的柳腰,在其中留連徜徉;由著李煜,花盛時,命人於百花叢中文起罩以紅羅、押以玳牙、雕鏤華麗、僅容二人的小小花亭,任憑他擁著自己的柔肩,在其中酣飲銷魂。
這才真的是“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長長的7年,化作短短的一夜。
小周後不願意醒來,她希望永遠這樣下去。
小周後不願意睡覺,她害怕時間會不知不覺地滑過去。這7年,在他人,包括李煜,眼中的小周後,隻有一個字:“美。”
美得無以複加。美得令人陶醉、神迷。
美得使人心碎。
李煜的心,被更加柔化。
在國事上,他仍然遵循“以小事大”的原則。他沒有別的辦法。
他願意相信,善良的願望,善良本身,可以化解一切。
人們到了無奈之時,便會去求助神佛。何況本來就篤信神佛,向往“四大皆空”的李煜。
這一點,得到了小周後的共識。她是為著……
“以無為之心,示好生之德。”李煜與小周後在虔誠禮佛之中,尋求著各自的心理平衡和精神解脫。
史載,開寶二年(公元969年),李煜罔恤政務,普度諸郡僧。
那一天早上,李煜高臥未起,他於榻上聽見內道場有道童撞鍾撞得有節奏,喜而召之,欲剃度為僧。小道童很機靈,順著李煜的心思道:“不敢獨受恩澤,願陛下如佛慈悲,廣覃諸郡。”李煜大喜,詔令諸郡普度,有募得道士欲為僧者,贈二金。
開寶三年(公元970年),李煜命境中崇修佛寺。建塔創寺幾滿。又在禁中建寺10餘,廣築僧尼精舍。改寶公院為開善道場。每建寺院必賜常住田產,金陵寺院田產跨縣連州,富過豪右。僧徒迨至數千。慕名而來者無數,甚至遠至域外朝鮮、日本等地,也有來者。李煜均迎納於金陵禪院,由公中給廩米緡帛供養,逾萬人,不計耗竭。
李煜與小周後——國主國後,頭頂僧伽帽,身披袈裟,整日在佛前誦經不已,跪拜稽首,額上均碰起了贅瘤腫塊。
李煜小周後身為國主國後,又親自為僧尼備齋;親自為僧尼削廁簡,削完還必用手指試試是否光滑,生怕有竹刺紮了僧尼的屁股。僧尼犯法,隻要禮佛百拜即可釋罪。
李煜曾親蒞大理寺錄囚;或審決死刑奏牘,遇齋日,竟以佛燈明滅作為判斷生死大案的依據——對佛燃燈,謂之“命燈”。燈滅則依法;達旦不滅,則免死罪。罪犯使人厚賂左右,使續燈,輕易獲免者眾多。
為此,給事中蕭儼與中書侍郎韓熙載聯袂彈奏道:“獄訟有司之事,囹圄之中非車駕所至。請捐內帑錢三百萬充軍資庫用。”李煜虛心納諫,依議出錢,甚至誇讚韓熙載,道:“繩愆糾繆,熙載有焉。”卻照行其事,無意改之。
又有二臣極諫,李煜怒,一死一徙。進士汪煥再死諫,道:“昔梁武事佛,刺血寫佛書,舍身為佛奴,屈膝為僧禮,散發俾佛踐。及其終也,餓死於台城。今陛下事佛,未見刺血踐發,舍身屈膝。臣恐他日猶不得如梁武也。”李煜道:“此敢死士也”,不罪,提升他為校書郎,卻終不用其言。
佞佛,使國家控製的人丁地土大量流向寺院,使南唐財力受到巨大鏟削。更糟糕的是,麵對北方磨牙礪爪的虎狼之敵,使原本懦弱的江南人心更加柔順、卑下、狂惑、煥散,了無鬥誌。
而李煜所寵信、稱之為“一佛出世”,隨意也入禁苑的清涼寺代住持小長老,竟是宋朝的奸細,南唐“國中虛實盡得之”。
後來,宋軍兵臨城下,李煜還召小長老問禍福。小長老妄言:“臣當以佛力禦之。”裝腔作勢地登城大呼,周回數四,與此同時李煜令僧俗軍士齊念“救苦菩薩”,滿城沸湧。結果呢?結果是“四麵矢石交下”。再召小長老,則稱疾不起了。
危城之中,李煜心中皆空,索性往淨室,聽沙門德明、雲真、義倫、崇節講《楞嚴圓覺經》;延鄱陽隱士周惟簡入後苑講《易否》卦,賜其金紫。城破,還自匆匆寫疏禱,許願兵退之後,修造寺院,齋僧萬名!
後世有羅泌《路史》評論:“江南之亡,非文之罪,用浮屠之過。”
小周後與李煜在禮佛、佞佛中麻醉、安慰自己的心靈。南唐,在禮佛、佞佛中,走向最後的覆亡。